上卷
长乐郡东南,有县名曰“清音”,境内多溪流深涧,水声淙淙,风过竹林,如箫如咽,故得此名。清音县民风淳朴,尤好音律,无论士农工商,闲暇时皆能抚琴弄箫,击缶而歌,堪称一处音乐之乡。
宁瑜与阿翎踏入清音县界时,正值暮春。和风拂面,带来泥土与花草的芬芳,更有各种不成调却充满生活气息的乐音,从田间地头、街巷院落中飘散出来,交织成一曲独特的田园交响。
阿翎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氛围,她侧耳倾听着风声、水声、人声、乐声,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她肩头的纸鹤,也随着隐约的节奏微微晃动,翅羽轻颤,仿佛在打着拍子。
宁瑜亦面带微笑,感受着这方水土所孕育的、近乎本能的音乐灵性。此地灵气虽不浓郁,却因这无处不在的音律而显得格外活泼生动。
然而,随着他们逐渐靠近县城,那原本和谐自然的乐音,却渐渐被一种统一的、激昂的、却又隐隐透着几分僵硬的鼓乐声所覆盖。越往城里走,这鼓乐声便越是响亮,几乎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进入县城,只见街道两旁张灯结彩,人群熙攘,似乎正在举办什么庆典。人们大多朝着城中心的方向涌去,脸上带着兴奋与期待。
“这位老伯,城中何事如此热闹?”宁瑜向一位路边摆摊卖竹笛的老者询问道。
老者抬头,见宁瑜气度不凡,便笑着答道:“二位是外乡人吧?来得正巧!今日是我们清音县三年一度的‘夺魁大会’!各县最出色的乐师、歌者都会齐聚城中心的‘清音台’一较高下,争夺那‘清音魁首’的荣耀!你听,这鼓声,便是大会开始的序曲!”
宁瑜凝神细听,那鼓声节奏鲜明,气势磅礴,确实能调动情绪,但听久了,却觉得其中缺乏变化,过于强调力量与整齐,少了几分音乐应有的灵动与韵味。
“夺魁大会?想必精彩纷呈。”宁瑜道。
“那是自然!”老者颇为自豪,“尤其是今年,夺魁呼声最高的,是咱们县守大人重金聘请的‘雷霆乐坊’!他们的‘破阵乐’,那真是气势如虹,听说连郡守大人都赞不绝口呢!定能一举夺魁,为我们清音县争光!”
老者话语中,对那“雷霆乐坊”推崇备至,却似乎并未提及音乐本身的美感。
宁瑜与阿翎随着人流来到城中心的清音台。那是一座高大的石砌台基,台上已有乐师在演奏,台下人山人海,喝彩声阵阵。
此刻正在演奏的,是一支本地乡村的乐队,演奏的是一曲悠扬婉转的“采薇调”,笛声清越,丝竹悦耳,带着田野的清新与劳作的欢愉。然而,台下观众的反应却并不热烈,甚至有些嘈杂,许多人交头接耳,似乎并不欣赏这种“软绵绵”的曲调。
很快,乡村乐队演奏完毕,评委席上几位衣着华贵、气度威严的评判(其中便有那位县守大人)只是微微颔首,并未给出高分。
接着,又有几支乐队上台,演奏风格各异,有的清雅,有的哀婉,有的活泼,但似乎都未能完全调动起观众的情绪,评判们的打分也普遍不高。
终于,在一片高涨的欢呼声中,主角登场了。正是那“雷霆乐坊”!乐师们身着统一的金红色服饰,手持各种大型鼓、铙、锣等打击乐器及少数音色高亢的管乐,阵容整齐,气势逼人。
为首的乐师,是一个身材魁梧、目光锐利的中年汉子,他手持一对巨大的鼓槌,立于一面比人还高的大鼓之前。
随着他鼓槌重重落下,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拉开了“破阵乐”的序幕!
“咚!咚!咚!锵!锵!锵!”
鼓点密集如雨,铙钹铿锵刺耳,管乐高亢激昂!乐声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充满了力量感与冲击力!节奏极其规整,旋律线条简单而重复,强调的是一种排山倒海、不容置疑的威势。
台下的观众瞬间被点燃了!他们跟着节奏挥舞手臂,发出震天的呐喊,情绪被这强大的声浪彻底裹挟。评委席上的县守大人更是面露得色,不住点头。
阿翎却被这巨大的声响震得捂住了耳朵,秀眉紧蹙,脸上露出不适之色。她肩头的纸鹤也瑟缩了一下,将头埋进了翅膀里。这乐声虽然宏大,但在她纯净的灵觉感知中,却充满了粗糙的暴力与压迫感,仿佛要将人的心神强行统一到一个固定的模式中,容不得半点杂音与个人情感。
宁瑜亦是微微皱眉。这“破阵乐”,技艺纯熟,声势骇人,若用于战场助威或特定庆典,或许相得益彰。但作为“清音魁首”的角逐者,却失之霸道,缺乏音乐应有的“感发人心”、“陶冶性情”的深层功能。它不是在引导情绪,而是在强行煽动、操控情绪。
“雷霆乐坊”的演奏将现场气氛推向了高潮。演奏完毕,掌声雷动,欢呼声经久不息。评委们更是给出了迄今为止的最高分,远超其他队伍。
县守大人志得意满地站起身,正准备宣布结果。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而平和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尚未完全平息的喧嚣:
“此乐虽壮,然弦外之音何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青衫公子越众而出,身旁跟着一位以手掩耳、面带不适的少女,正是宁瑜与阿翎。
中卷
宁瑜的突然发声,让热闹的场面为之一静。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竟敢在此时质疑风头正劲的“雷霆乐坊”?
县守大人脸色一沉,不悦道:“台下何人?为何扰乱大会秩序?”
那雷霆乐坊的魁首,那位鼓手,更是目光不善地盯向宁瑜,冷哼道:“哪里来的无知小子,也敢妄评我‘雷霆乐坊’的破阵乐?此乐乃县守大人亲自审定,气势恢宏,正合当今奋发向上之世风!岂容你置喙?”
宁瑜不卑不亢,向台上一礼,朗声道:“在下宁瑜,游学至此。并非有意扰乱秩序,只是听闻清音县乃音乐之乡,民风淳朴,乐音自然。适才闻此‘破阵乐’,声势虽壮,却如雷霆过耳,唯有轰鸣,不留余韵。音乐之道,在于心声共鸣,感发人意。若只求声势,以力压人,则与战鼓号角何异?失了音乐调和性情、沟通心灵的本真。故在下有此一问,此乐之‘弦外之音’何在?可曾触及诸位内心最柔软、最真实之处?”
他这番话,如同在沸油中滴入冷水,引起了台下观众一阵窃窃私语。许多人方才被乐声煽动得热血沸腾,此刻静下心来细想,确实感觉那乐声过后,心中空落落的,并未留下多少值得回味的东西。
县守大人脸色更加难看,斥道:“荒谬!音乐各有其用!破阵乐激昂斗志,振奋人心,正是当下所需!你说的那些靡靡之音,软绵无力,如何能彰显我清音县的朝气与力量?”
“大人此言差矣。”宁瑜目光扫过台下那些之前演奏风格较为柔和的乐队,以及一些面露思索的百姓,“音乐之用,岂止‘激昂’一途?《乐记》有云,‘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真正的力量,并非只有外在的刚猛。春风化雨是力量,润物无声是力量,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亦是力量。音乐之妙,在于其丰富性与包容性,能表达人生百态,抚慰万千心灵。若只推崇一种风格,以统一的标准衡量所有,岂不是扼杀了音乐的生机与灵性?这清音县若只剩一种‘雷霆’之音,还能称之为‘清音’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方才那支乡村乐队所奏‘采薇调’,其音清越,其意恬淡,描绘的是劳作之余的欢愉与对自然的赞美,难道不美吗?那支老者所奏的‘幽谷泉’,空灵幽远,引人静思,难道没有价值吗?音乐之美,在于多样,在于真诚。若以权势或流行之名,定于一尊,排斥异己,则音乐将失去其灵魂,沦为媚上或媚俗的工具,这难道是诸位真正想看到的‘清音’吗?”
宁瑜的话语,引经据典,合情合理,如同清泉流淌,洗涤着被狂热气氛所笼罩的会场。许多原本只是盲从的百姓,开始露出深思的表情。那些之前被打低分的乐师,更是感同身受,向宁瑜投来感激的目光。
雷霆乐坊的魁首脸色铁青,强辩道:“巧言令色!音乐自有高下!我等之乐,乃阳春白雪,那些乡野小调,不过是下里巴人,难登大雅之堂!”
“阳春白雪,和者虽寡,其境自高;下里巴人,和者虽众,其情亦真。”宁瑜淡然道,“然,若因和者寡便斥其低下,因和者众便盲目追捧,此非知音者所为。真正的知音,当能欣赏不同之美,而非以己度人,妄分高下。况且,阁下之乐,看似和者众,然其中多少是真心欣赏,多少是被声势所裹挟?若撤去这震耳欲聋的声响,褪去这华服与名头,其内核,还剩几分能真正打动人心?”
这话可谓直指核心,那魁首一时语塞,面红耳赤。
县守大人见势不妙,一拍桌案,怒道:“够了!休得在此妖言惑众!来人,将此狂徒给我轰出去!”
几名衙役应声上前,便要驱赶宁瑜。
阿翎见状,焦急地上前一步,挡在宁瑜身前。她虽不能言,但眼中充满了坚定与维护之意。她肩头的纸鹤,也仿佛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微微振翅,散发出柔和却不容侵犯的白光。
就在衙役即将触碰到宁瑜之时,宁瑜却忽然闭上了眼睛,仿佛对周遭的纷扰充耳不闻。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食指,置于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没有声音发出,但一股奇异的力量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那并非武力,也非法术,而是一种极其纯粹的“静”之意念。
刹那间,原本喧嚣无比的清音台周围,仿佛被投入了一片无形的宁静之海!所有的嘈杂声、议论声、甚至那尚未完全平息的鼓乐回响,都在这一刻诡异地消失了!不是被压制,而是如同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抚平、消融。
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笼罩了全场。在这极致的静默中,人们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听到微风拂过旗帜的细微声响,听到远处街巷传来的、被之前喧嚣掩盖的、若有若无的寻常生活之音——孩童的嬉笑,母亲的呼唤,小贩隐约的叫卖……
这寂静,并非死寂,而是充满了生机的、包容一切的“静”。在这寂静中,人们那被乐声和喧嚣搅乱的心神,竟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一种久违的清明感涌上心头。
宁瑜睁开眼,目光清澈,望向那面色惊疑不定的县守和雷霆乐坊众人,轻声道:“诸位可听到了?”
“听……听到什么?”县守下意识地问道。
“弦外之音。”宁瑜的声音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在这寂静之中,蕴含着的,是生活本来的声音,是人心深处未被煽动的真实情感,是天地间最朴素的韵律。这,或许才是音乐最初的源头,最美的‘清音’。”
他目光扫过全场:“音乐,起于人心,感于外物。若心中只有功利与喧嚣,如何能作出真正动人的乐曲?若耳中只容得下一种声音,又如何能成为真正的知音?清音县之‘清’,在于其音之纯净、多样、发自本心。若失了这份‘清’,徒留‘音’之外壳,甚至以音为械,则此地,与别处喧嚣市井何异?”
这番话语,配合着这奇异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寂静,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个人的心中。
县守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在那片寂静与宁瑜清澈的目光下,竟有些词穷。他回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喜爱那些清雅的小调,为何如今却只听得进这喧嚣的“破阵乐”了?是为了政绩?是为了迎合上意?还是……自己的心,早已在名利场中变得浮躁不堪?
雷霆乐坊的魁首,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鼓槌,那之前被他视为力量象征的东西,此刻在无边的寂静中,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而那些原本被打压的乐师,以及许多普通的百姓,眼中则重新焕发出了光芒。他们感受到了那寂静之美,也明白了宁瑜所扞卫的,正是他们内心深处所珍视的、那份对音乐最本真的热爱与多样性的追求。
下卷
夺魁大会最终的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县守大人在长久的沉默后,仿佛苍老了几岁,他挥了挥手,示意衙役退下,然后对着宁瑜,以及台下的民众,深深一揖。
“宁先生……金玉良言,振聋发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惭愧,“是本官……迷失了。为了所谓的‘政绩’与‘气象’,一味追求宏大喧嚣,险些扼杀了清音县真正的音乐之魂。本官……知错了。”
他转身对评判席和众人宣布:“本届夺魁大会,‘清音魁首’不设唯一!凡音律精湛、能打动人心、展现我清音多样风貌者,皆可获赏!雷霆乐坊之乐,有其价值;然乡村‘采薇调’、老者‘幽谷泉’等,同样是我清音瑰宝,理应受到尊重与鼓励!”
此言一出,台下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真正发自内心的、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这一次,不再是盲目的追随,而是对音乐本质回归的由衷赞同。
那些风格各异的乐师们,更是激动不已,纷纷向宁瑜投来感激的目光。
雷霆乐坊的魁首,在经历了最初的错愕与不甘后,看着台下那真正因音乐本身而欢欣的人群,又看了看手中那对曾经带来无数荣耀与利益的鼓槌,最终长叹一声,对着宁瑜的方向,也是深深一揖。他或许并未完全理解宁瑜所说的“弦外之音”,但至少,他认识到了音乐世界的广阔与自己曾经的狭隘。
夺魁大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包容的方式落幕。清音台上,再次响起了各种风格的音乐,但这一次,台下听众的欣赏变得更加专注与真诚,他们学会了用心灵去倾听,去感受不同音乐背后的情感与故事。
宁瑜与阿翎在清音县又停留了数日。县守大人亲自登门道歉,并虚心请教音乐教化之道。宁瑜与他探讨了“乐与政通”、“声音之道与治国之理”的关系,强调“和而不同”的重要性,令县守受益匪浅。
街巷之间,恢复了往日的音乐多样性。琴箫之声、民歌小调再次与风声、水声、人声和谐地交融在一起,构成了清音县真正的“清音”。
离开清音县那日,许多受过宁瑜恩惠的乐师和百姓自发前来相送。一位老琴师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张古琴谱赠予宁瑜,虽非名贵,却是一片诚挚心意。
“宁先生,您让我们找回了音乐的‘耳朵’和‘心’。”老琴师感慨道。
宁瑜郑重收下,道:“音乐是心灵的桥梁,能破除隔阂,唤醒良知。愿清音之水,长流不息。”
阿翎也对着送行的人们,露出了纯净而温暖的笑容,她肩头的纸鹤,在清风中欢快地盘旋着,仿佛在演奏一曲无声的告别乐章。
二人身影,渐渐消失在通往远方的官道上。
“音由心生,亦能反哺其心。”宁瑜对阿翎轻声道,“嘈杂之音,令人心浮气躁;纯净之音,令人心平气和;丰富之音,令人心胸开阔。这清音县之困,并非无好乐,而是心为外物所蔽,失了鉴听之本。世间万事,莫不如此。若心镜蒙尘,则所见所闻,皆是被扭曲的幻象;若心镜清明,则能照见万物本真,聆听到那超越形式的‘弦外之音’。”
阿翎若有所思。她虽不能言,却最能体会“声音”的魔力与“寂静”的力量。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耳朵,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宁瑜明白,她是说,真正的倾听,不在于耳朵,而在于心。有心者,无声处亦可听惊雷;无心者,纵有仙乐亦如对牛弹琴。
清风拂过路边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自然最本真的吟唱。宁瑜与阿翎漫步其间,心神俱静,仿佛也融入了这天地间最宏大而又最细微的“弦外之音”中。他们的旅程,因这音乐的启迪,而更添一份深邃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