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争锋的余波,并未随着史禄出任泗水郡守而立刻平息。那日之后,魏缭虽爵位未变,仍参赞军事,但明显能感觉到,一些原本热络的官员与他保持了微妙的距离。李斯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无人愿意轻易开罪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嬴政的平衡之术,固然保全了魏缭,却也让他如同一颗被暂时搁置的棋子,悬在了半空。
他被安排协助国尉(太尉)府整理此前灭赵、灭魏的战例经验,并参与推演对楚作战的可能方略。这是一个重要,却远离核心决策的职位。大量的文书、舆图、战报堆满了他在国尉府的临时值房。他埋首其间,将满腔的精力与些许的郁结,都投入到了对南方那个庞然大物的研究之中。
楚国,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粟支十年。这是表面上看得见的实力。其内部,王族(熊姓芈氏)、昭、屈、景三大氏族势力盘根错节,地方封君拥兵自重,看似松散,却蕴含着惊人的韧性。尤其是项氏一族,世代楚将,在江东根基深厚,是秦国东出最大的障碍之一。
魏缭铺开楚地的巨幅舆图,目光掠过云梦大泽、长江天堑、吴越故地,眉头深锁。与地势相对开阔的中原不同,楚地水网密布,山林密布,气候湿热,秦军的战车、弩阵优势在此将大打折扣。更要命的是,楚国的战争潜力深藏于广袤的国土和复杂的氏族关系中,绝非一战可定。王翦提出的“非六十万大军不可”的论断,绝非危言耸听。
时间在笔尖与竹简的摩擦中,在对着舆图的凝思中,悄然流逝。窗外,咸阳迎来了第一场雪。细碎的雪沫敲打着窗棂,给这座黑色的帝都增添了几分肃杀与清冷。
这一日,天色将晚,雪下得愈发紧了。值房内的炭盆驱不散彻骨的寒意。魏缭刚整理完一份关于楚军水师配置的摘要,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
值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凛冽的风雪气息卷入,吹得案几上的灯焰一阵摇曳。
魏缭抬头,只见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立在门口,斗篷上落满了未化的雪花,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清丽依旧,眼神却比这风雪更冷。
“玄都尉?”魏缭有些意外。玄姬自护送《洛书》返京后,便如同消失了一般,未曾想会在此刻出现。
玄姬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她解下湿漉的斗篷,露出里面紧身的黑色劲装,走到炭盆边,伸出冻得有些发白的手,默默烤着火。值房内一时只剩下木炭轻微的噼啪声。
“都尉冒雪前来,必有要事。”魏缭为她倒了一碗温热的醪糟,推了过去。
玄姬没有碰那碗,抬起眼,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魏缭:“右更近日,可还安好?”她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讽。
魏缭笑了笑,带着一丝无奈:“案牍劳形,倒也清净。”
“清净?”玄姬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右可知,因你之故,丞相府近日驳回了三名原拟调入国尉府、曾在魏地与你共事过的中层将领的调令?”
魏缭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此事他并未听闻,但玄姬的消息,向来精准。李斯的手,果然伸得够长,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剪除他可能形成的羽翼。
“看来,缭确是惹人厌烦了。”魏缭放下笔,语气平静。
“非是厌烦,是忌惮。”玄姬纠正道,“你之所为,你所持之论,触及了一些人赖以立足的根本。他们无法动摇大王对你的信任,便只能从别处着手,让你孤立无援。”
“多谢都尉告知。”魏缭拱手。玄姬能来告知此事,本身便是一种姿态。
“我来,并非只为告诉你这些。”玄姬话锋一转,声音压低,“黑冰台在楚地的暗线传回消息,项燕已秘密返回江东,正在加紧整训军备,招募勇士。而且,楚王负刍似乎与齐国使者有过秘密接触。”
项燕,楚国名将,用兵老辣,是秦军南下的头号大敌。他此时回江东练兵,意图不言自明。而楚齐接触,更是值得警惕的信号。齐国虽一直奉行“事秦”政策,但若楚人能许以重利,难保其不会在关键时刻动摇。
“消息可确实?”魏缭神色凝重起来。
“八成把握。”玄姬道,“此外,还有一事,或许与你有关。”
“哦?”
“楚地近日流传起一首童谣,”玄姬复述道,声音清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火德已衰,水运当兴。’”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魏缭轻声重复,这童谣充满了不祥的复仇意味和坚定的信念。而“火德已衰,水运当兴”一句,更是让他心中一动。秦自认以水德王,崇尚黑色。这童谣竟直指水德当兴?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他不禁想起了那卷入怀的《洛书》残卷,其中似乎也有关于水运、地脉的论述。
“这童谣起于何处?”
“源头难查,似从江东项氏封地附近传出,蔓延极快。”玄姬看着魏缭,“有人似乎在利用谶纬之说,凝聚楚人抗秦之心。而‘水运’之说,与你此前在大梁行水攻之事,隐隐有呼应之处。若被有心人利用,恐对你不利。”
魏缭默然。他行水攻,乃是战术选择,但若被与这种带有天命色彩的谶言联系起来,很容易被曲解、渲染,成为攻讦他的借口。李斯一派,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看来,这风雪,不仅要冻人身,还要诛人心了。”魏缭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缓缓道。
玄姬站起身,重新披上斗篷:“消息已带到,如何应对,右更自决。大王虽信你,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右更还需早做谋划。”她顿了顿,补充道,“大王近日,可能会召见你,询问对楚之策。这是你的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破局之机。”
说完,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漫天的风雪中,消失不见。
值房内恢复了寂静,只余下炭火的温暖和窗外风雪的呼啸。魏缭坐回案前,看着舆图上广袤的楚地,以及那条奔腾东去的长江。
童谣、项燕、齐使、李斯的打压……种种线索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他自己,正身处网中。玄姬说得对,他不能坐以待毙。对楚方略,不仅关乎国战,更关乎他自身的处境。
他必须拿出一份能让嬴政眼前一亮,甚至不得不倚重他的策略,才能打破眼前的僵局,在这帝国的暗流中,争得一线生机。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空白的竹简上,缓缓写下四个字:“伐楚三策”。窗外的风雪声,仿佛成了他思绪奔腾的背景音。这一次,他不仅要为帝国谋划,也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