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涛的声音在不大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那种、因专业领域被玷污而产生的巨大愤怒。
苏晚晴和闻声而来的陈浩都围了过来，目光聚焦在那份被拍在桌上的招标文件上。
“老张，别急，慢慢说。”林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示意张涛坐下，自己则拿起了那份文件。
“我没法不急！”张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却像屁股底下有弹簧一样再次弹起，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这简直是把‘内定’两个字写在了脸上！无耻！太无耻了！”
他抢过文件，翻到其中一页，手指几乎要戳穿纸背：“你看这里！投标人资格要求，第三条：‘投标人注册资本金不得低于人民币三千万元’！”
“三千万！”苏晚晴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精准地卡死了滨海市乃至周边地区百分之九十九的建筑公司，蓝图公司那点家底，连个零头都凑不够。
“还有这里，第五条！”张涛又翻了一页，声音更加激愤，“‘投标人必须具备建设工程一级总承包资质’！一级资质！林工，你知道一级资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企业要有多少个亿的净资产，要有多少名一级建造师和高级工程师，最关键的是，近五年要独立承担过至少两项以上的大型工程！我们蓝图公司成立才多久？半年都不到！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陈浩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这些条款，每一条都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如果说前面两条是钱和资历，是硬门槛，我们认了，那这一条呢？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张涛的手指停在了附件的一页上，上面是关于项目所需关键设备的列表。
“‘……其中，软土地基处理部分，为保证施工质量与进度，要求投标人必须拥有或承诺购置不低于两台德国KSp公司生产的VASp-2000型大型真空泵组’，KSp的VASp-2000！这玩意儿一台就得上百万马克！全南江省我都没听说谁有！他们远大集团凭什么有？他们也是新注册的公司！”
张涛说到这里，突然像想明白了什么，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我懂了！他们不是有，是‘承诺购置’！他们有钱！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所有潜在的竞争对手，全部在资格预审阶段就踢出局！就算有公司侥幸过了前两关，也会被这台天价的设备挡在门外！”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每一条，都像是一根精心计算过的栏杆，共同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而牢笼的外面，清晰地贴着“蓝图公司不得入内”的标签。
苏晚晴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她低声说：“我查过，远大集团注册时，进行过一次资产评估，将一家濒临破产的省属大型建工企业的资质和部分资产并了进来。所以，他们很可能天然就拥有一级资质。这一切，都是一个完整的布局。”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用资本、资质和规则编织的，完美无缺的死局。
连一向冷静的陈浩，眼中都闪过一丝灰败。他不怕技术上的挑战，哪怕对手是刘长胜，他也有信心在林工的带领下，用数据和结果碾压对方，但他怕这种不讲道理的“规则”，让你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这比当面的羞辱更让人感到无力和屈辱。
“完了……我们连牌桌都上不了。”张涛颓然地坐回椅子上，这位刚刚燃起万丈雄心的总工程师，此刻像被抽走了脊梁。
“谁说我们上不了？”
林旬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他自始至终都在安静地翻阅那份文件，仿佛张涛刚才那番激动的控诉与他无关。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招标文件里一个极不起眼的章节——“分包管理规定”。
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他们玩的是阳谋。”林旬将文件轻轻合上，放在桌子中央，“用绝对的实力，在规则的框架内，碾压一切对手。这确实是王道，无懈可击。”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自己核心团队的三位成员，目光里没有丝毫沮丧，反而带着一丝玩味。
“但是，他们犯了一个所有巨头都会犯的错误——傲慢。”
“他们只想到了如何防止别人来抢蛋糕，却没想过，如果蛋糕里最核心、最美味的那块奶油，只有我们能做，会怎么样？”
张涛和苏晚晴都愣住了。
陈浩的眼睛里，却猛地闪过一道亮光。
“林工，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投标了。”林旬语出惊人。
“不投了？”张涛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对，不投了。”林旬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滨海市地图前，拿起红色的记号笔，在那条代表“滨海大道”的曲线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圈住了那至关重要的三点一公里软基路段。
“我们不当总承包商，我们不去做那个要面对千头万绪、应付各方关系、还要垫付巨额资金的‘大冤种’。”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锋利的弧度。
“我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整条滨海大道，而是这3.1公里的软基处理工程！”
“远大集团想要这个项目，可以。其他任何符合资质的公司想要这个项目，也可以，但无论谁想拿，他们都绕不开一个问题：如何用最低的成本、最短的时间、最好的质量，啃下这块最硬的骨头。”
“而我们，就要把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攥在手里。”
林旬转过身，看着目瞪口呆的张涛和若有所思的苏晚晴。
“老张，你刚才说，他们要求用KSp的VASp-2000？很好，我们的真空泵，经过孙志和王大锤的改造，性能比它只强不弱，成本呢？不到它的十分之一！”
“他们要求的工期是多少？一年？我们可以用我们的二代pVd板和脉冲加载法，把工期缩短到八个月，甚至半年！”
“成本呢？我敢保证，我们的方案，至少能比任何传统方案，节省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成本！”
“现在，你们告诉我。”林旬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如果你们是建委的领导，面对一份能为国家节省几百万甚至上千万资金、还能提前半年通车的技术方案，你们会不会心动？”
“如果你们是远大集团的竞争对手，面对一个能让你在总报价上拥有巨大优势的‘秘密武器’，你们会不会想要？”
“我们，不去竞标总工程。”
林旬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我们要做的，是为这份招标文件，单独撰写一份‘补充技术方案’，我们将这份方案，递交给建委，递交给所有潜在的投标人，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关于这三点一公里的软基处理，存在一个‘蓝图方案’，它代表着最优解！”
“我们不当那个去屠龙的英雄，我们，要当那个铸剑师。”
“我们要铸造一把独一无二的、锋利无比的宝剑，然后告诉所有人，谁拿到了这把剑，谁就有机会屠龙。”
“到那个时候，你猜，是远大集团来求我们，还是我们去求他们？”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张涛的嘴巴微微张开，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狂热，他终于明白了，林旬的战场，根本不在那份招标文件的条款里，而在条款之外，在技术之巅，在人心向背！
苏晚晴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的商业嗅觉让她瞬间明白了这套打法的恐怖之处，这是降维打击！是釜底抽薪！蓝图公司摇身一变，从一个势单力薄的挑战者，变成了所有挑战者都必须争抢的“王牌”！
“我……我明白了……”苏晚晴喃喃自语，她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我们不做乙方，我们做乙方的‘乙方’，但却是掌握核心技术、拥有定价权的‘爷’！”
“对。”林旬笑了，“游戏规则是他们定的，但玩不玩，怎么玩，我们说了算。”
他看向窗外，盐田滩涂的方向，那里的土地正在一寸寸地变为现实。
“现在，战争才刚刚开始。”
苏晚晴猛地抬起头，抓起桌上的纸和笔：“好！我马上去列一个名单，滨海乃至全省，所有具备一级资质、又和远大集团不是一路人的建筑公司，我们一家一家去谈！”
“把我们的‘剑’，卖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