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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缘人……山中老木……”

这八个字,如同八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齐松年脆弱的心房上。他浑身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若不是李致贤搀扶,几乎要瘫软在地。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李致贤,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恐惧,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微光。

李致贤扶着他,在屋内唯一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凳上坐下。自己则拉过旁边一个充当凳子的树墩,坐在对面,目光平静而坦诚地看着齐松年,等待着他从这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小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齐松年粗重、紊乱的喘息声,和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屋外,影刃如同冰冷的石像,依旧潜伏在阁楼的阴影里,耐心等待着。而另一侧的赵茂,则几乎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心脏因为那隐约捕捉到的暗语和齐叔剧烈的反应而狂跳不止,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时间,在屋内屋外这诡异的寂静与紧绷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良久,齐松年才像是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他抬起头,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你……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怎么会知道……”

“我是李致贤,当朝中枢令。”李致贤坦然道出身份,看到齐松年眼中瞬间涌起的、更深沉的恐惧,他语气放缓,解释道,“老丈不必惊慌。李某知晓此事,并非通过官方卷宗——那些记载着不实之词的纸张,昨夜已在档案库的一场‘意外’大火中,多半化为灰烬了。”

齐松年瞳孔一缩,档案库失火的消息,他这种底层小民尚且听闻,原来竟是……他不敢细想。

李致贤继续道:“李某是通过其他线索,一路追查至此。追查那枚牵扯皇室血脉的龙凤玉佩,追查专惩贪官污吏、却将所得大多散于贫苦的‘茂儿爷’,追查那精妙绝伦、内藏玄机的猫鹰标记……最终,查到了当年在内务府匠作机构,因太子案牵连而隐匿市井的金石匠人,齐松年,齐老丈您这里。”

他的话语清晰而平稳,将一条完整的调查链条展现在齐松年面前,既展示了其能力与决心,也间接表明,他并非依靠那些被篡改的官方定论,而是在追寻被掩盖的真相。

齐松年听着,脸上的恐惧之色稍缓,但警惕依旧。他沉默着,像是在消化这些信息,又像是在权衡。

李致贤知道,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这位守密十七年的老人彻底开口。他需要拿出更多的诚意,也需要触及那最核心的承诺。

“齐老丈,”李致贤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李某可以明确告知于你,我追查此案,并非为了维护那被粉饰的‘稳定’,亦非为了迎合某些权贵的私欲。我所求者,唯‘公道’二字。为蒙冤者申雪,为受害者也讨还一个公道,此为为官之本,亦是为人之本。”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齐松年:“我不知当年‘山中老木’托付于你的是何物,亦不知那‘有缘人’需要满足何种条件。但李某今日前来,并非巧言令色,诈取秘密。而是希望老丈能明白,你所守护的东西,或许正是揭开真相、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的关键。太子殿下若果真蒙受不白之冤,岂能令其永沉海底,令忠魂含恨九泉?令其后人流落江湖,背负盗匪之名?”

“其后人”三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齐松年心中最后的犹豫与堤防。他猛地抬起头,老眼之中泪水瞬间盈眶,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都知道?你……你见过少爷了?!”

他口中的“少爷”,自然就是赵茂。

李致贤缓缓摇头:“尚未正式相见。但种种迹象表明,‘茂儿爷’行事虽偏激,却心存侠义,目标明确,与太子旧案牵扯极深。我推测,他极可能就是当年侥幸脱逃的太子血脉。”

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这番话,无疑证实了李致贤对赵茂身份的判断,也表明他并非要将“茂儿爷”单纯作为罪犯缉拿。

齐松年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溃了。十七年的隐忍,十七年的恐惧,十七年守着秘密和承诺的孤寂与沉重,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可以托付的出口。泪水沿着他深刻的皱纹滚落,他哽咽着,几乎语无伦次:

“是……是……少爷他……他苦啊……老爷他……死得冤啊……”

李致贤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老人宣泄着积压了十七年的情绪。他知道,突破口已经打开了。

屋外,赵茂听不清屋内具体的对话内容,但他能看到齐叔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不断抹泪的动作。他的心紧紧揪着,既担心齐叔承受不住压力,又极度渴望知道那位李大人到底说了什么,竟能让齐叔如此失态。他强忍着破门而入的冲动,只能通过齐叔的反应,来判断局势的走向。

而阁楼上的影刃,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也能看到齐松年那明显是在哭泣和激动倾诉的姿态。他眉头皱得更紧,意识到李致贤与这老匠人之间的关系,绝非寻常。他默默地将这一情况记下,准备如实向相爷汇报。

屋内,齐松年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他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深吸一口气,看着李致贤,眼神虽然依旧红肿,却多了一丝决绝。

“李……李大人,”他声音依旧沙哑,却稳定了许多,“您既然能说出‘有缘人’和‘山中老木’,又查到了这一步……老奴……老奴信您一次。”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墙角那松动砖块的位置,颤抖着将其取出,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用破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拿了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再紧紧抱在怀里,而是郑重地,将其放在了李致贤面前的破木桌上。

“老爷……就是您说的‘山中老木’,他临终前,将这个交给老奴。他说……若遇真正的‘有缘人’,问起旧事,可将此物交出,并……并告知当年真相。”

李致贤的目光落在那破布包裹上,心中亦不免有些激动。他伸出手,轻轻地将那层层破布解开。

里面露出的,并非他预想中的书信或玉佩,而是……一套保养得极好、寒光闪闪的雕刻工具,以及几块质地不一的玉石胚料。在工具旁边,还有那块颜色深暗的无字木牌。

齐松年指着那套工具和玉石,老眼中流露出追忆与痛楚:“老爷说……真正的证据,早已被他藏在更安全的地方。这套工具……是信物。当年,就是老奴用这套工具,为太子殿下雕刻了那枚……那枚龙凤玉佩的母版。后来……后来也是老爷找到我,让我根据记忆,仿制了另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用来……用来迷惑视线……”

李致贤心中一震!原来齐松年不仅是知情者,更是那关键信物的直接参与者!他拿起那块无字木牌,触手温润异香。

“那这木牌?”

“这是老爷的信物。”齐松年道,“他说……持此木牌另一半者,或其指定之人,便是‘有缘人’。老爷没说那另一半在谁手中,只让我等待。”

李致贤摩挲着木牌,心中念头飞转。这木牌显然材质特殊,绝非寻常之物,很可能与某种身份或约定有关。

“齐老丈,请将你所知的,关于太子殿下被冤,关于‘山中老木’,关于……少爷的一切,都告诉我。”李致贤沉声道。

齐松年点了点头,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之中。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从太子殿下当年的仁德与刚直,讲到如何触怒了以张世荣为首的权贵集团;讲到张世荣如何罗织罪名、伪造证据;讲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宫廷政变,太子府被查抄,血流成河;讲到那位被称为“老爷”的东宫侍卫统领,如何冒着九死一生,从乱军中救出尚在襁褓中的皇孙;讲到他们如何隐姓埋名,逃出京城,最终在茂山落草,而老爷为了掩护他和孩子,也为了积蓄力量,不得不成为世人眼中的“土匪”;讲到老爷如何将一身文武艺倾囊相授,如何教导皇孙不忘血海深仇,更要心存仁念,劫富济贫;讲到老爷临终前的托付,让他这知晓玉佩秘密的老匠人潜回京城,隐匿下来,等待时机,将真相和信物,交还给值得托付的“有缘人”……

老人的叙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夹杂着太多的痛苦与泪水,但一条清晰的、充满血泪的太子冤案与皇孙流落脉络,已然呈现在李致贤面前。

李致贤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虽然很多细节与他之前的推断相符,但亲耳听到这来自亲历者的血泪控诉,感受依旧截然不同。愤怒、悲悯、以及对张世荣等人滔天罪行的痛恨,交织在他心头。

时间在老人的叙述中飞快流逝,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已从午后转向了黄昏。

当李致贤终于从小屋中走出时,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脸上看不出过多的表情,依旧是那般沉静,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分沉重与决然。

他回头,对着门内躬身送行的齐松年,轻轻点了点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老丈保重,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暂且忍耐,静待时机。”

齐松年老泪纵横,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将更重的期望,寄托在了这位“李大人”身上。

李致贤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小巷,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之中。

他走后不久,影刃也从阁楼悄然退去,他需要立刻将“李致贤与老匠人密谈良久,老匠人情绪激动”这一重要情报,汇报给张相爷。

而赵茂,在确认李致贤远离,且附近再无其他可疑人物后,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齐松年的小屋。

“齐叔!”赵茂一把扶住依旧有些虚弱的老人,急切地问道,“他到底跟您说了什么?您……您都告诉他了?”

齐松年看着赵茂,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欣慰,有担忧,更有一种如释重负。他拉着赵茂的手,将李致贤的来访、对话、以及他最终选择相信并说出部分真相的经过,简要地叙述了一遍。

“……少爷,老奴……老奴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但那位李大人,他知道暗语,他在查真相,他似乎……真的想还老爷和殿下一个公道……老奴觉得,他或许……就是老爷等待的‘有缘人’……”

赵茂听着,眉头紧锁,心中如同翻江倒海。李致贤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了养父的存在!知道了当年的冤情!

这是巨大的风险!但……齐叔的判断,也并非没有道理。李致贤此人,与他之前遇到的所有官员都不同。他缉拿“茂儿爷”的态度并不积极,反而将更多精力放在了调查旧案上……

是陷阱?还是契机?

他无法立刻做出判断。但他知道,他必须亲自去确认!确认这位李致贤,到底是心怀叵测的敌人,还是可能携手并战的……盟友?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夜,深沉。

中枢令衙门在经过白日的喧嚣后,也陷入了寂静。书房内,李致贤并未休息,他正在灯下,将今日从齐松年处得到的信息,用特殊的笔墨,仔细记录下来。这些口供,结合陆明保留下来的卷宗,已然构成了一条相对完整的证据链。

然而,他知道,仅凭这些,还不足以扳倒根深蒂固的张世荣,更不足以让皇帝下决心推翻十几年前的定案。他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尤其是……能与那枚龙凤玉佩,以及皇孙赵茂身份直接相互印证的东西。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忽然,书房的窗户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如同被风吹动的石子击中的声响。

李致贤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立刻抬头,也没有呼喊护卫。他缓缓放下笔,目光平静地望向那扇窗户,沉声道:“窗外是哪位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叙?”

窗外寂静了片刻。

随即,窗户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一道黑色的、矫健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轻巧地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来人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带着审视与警惕光芒的眼睛。

正是赵茂。

他站在书房中央,与坐在书案后的李致贤,隔着跳跃的灯烛光芒,遥遥对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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