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春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给所有人消化这些话语的时间。
他重新拿起那支钢笔,在指尖轻轻摩挲着,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我的意见是,”他环视全场,声音沉稳有力,一锤定音,“第一,此案必须依法依规,从严从快处理!检察院要严格履行法律监督职责,确保每一个环节都经得起法律和历史的检验!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干预司法程序!”
“第二,”他的目光转向龙培,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力,“涉案人员及其家属,必须全力配合调查!深刻反省!该承担的法律责任,必须承担!该向社会、向受害者作出的交代,必须到位!”
“第三,”他再次看向所有人,语气加重,“省委宣传部要密切关注社会舆情,做好引导工作。要讲清楚事实,讲清楚法律,讲清楚省委的态度!绝不能因此事发酵,影响全省改革发展稳定的大局!”
最后,他总结道:“总之,就八个字:依法依规,尽快妥善处理。既要体现法律的威严,也要最大程度地挽回不良影响。散会。”
“散会”两个字出口,如同解除了某种无形的禁锢。但会议室里的空气并未轻松下来,反而更加凝重。陈立春的表态,看似平衡,实则彻底堵死了龙培试图干预司法的所有路径。那句“尽快妥善处理”,更是直接为安欣的行动开了绿灯。默许,就是最有力的支持。
龙培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陈立春最后那句“影响极其之坏”和“尽快妥善处理”,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会议室里明亮的灯光变得异常刺眼,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孔瞬间变得模糊而扭曲,带着无声的嘲讽。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气直冲喉咙,被他死死地压了下去。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得沉重的皮椅向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那挺直的腰背却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僵硬。
他看也没看任何人,或者说,他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陈立春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冯欧克嘴角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弧度。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尊严扫地、将他剥皮抽筋的地方。
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失魂落魄。就在他即将跨出会议室门口的那一刻,手臂无意间猛地扫到了门边小几上放着的、他那只常用的保温杯。
“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响彻走廊!保温杯重重地摔在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杯盖崩飞,滚烫的深红色茶水混合着泡发的枸杞,瞬间泼溅开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污迹。
几粒饱满的枸杞粘在白色的杯壁内侧,被深红的茶汤浸染着,在惨白的灯光下,像极了刚刚凝固的、粘稠的血珠,触几粒饱满的枸杞粘在白色的杯壁内侧,被深红的茶汤浸染着,在惨白的灯光下,像极了刚刚凝固的、粘稠的血珠,触目惊心。
龙培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晃了晃。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片狼藉,盯着那几粒如同血痂般的枸杞,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暴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
最终,他没有弯腰,也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含混不清的闷哼,像是受伤野兽的呜咽,然后猛地一甩手,几乎是撞开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冰冷而空旷的走廊深处。
那扇门在他身后无声地、缓缓地合拢,将会议室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走廊里只剩下保温杯碎裂的残骸和那一滩迅速冷却、颜色变得暗沉的茶渍,以及那几粒粘在杯壁上的枸杞,像几滴甩不脱的血,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
夜幕彻底吞噬了汉东省城。省委家属院深处,一栋独门独户的小楼里,厚重的窗帘将所有的光线都隔绝在外。
二楼书房,只亮着一盏光线惨白的台灯,将巨大的红木书桌和桌后那个深陷在宽大皮椅里的身影,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扭曲的轮廓。
龙培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昂贵的波斯地毯吸去了脚步声,却吸不走他胸腔里那几乎要爆炸的怒火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几个小时前常委会上的一幕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反复重演——安欣那身刺眼的藏蓝制服,那冰冷如刀的眼神,那字字如枪的话语;冯欧克那慢悠悠补刀时嘴角的冷笑;陈立春捻动钢笔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以及最后那句如同宣判的“影响极其之坏”……还有那杯摔碎的茶,那几粒粘在杯壁上、如同血痂的枸杞!
“安欣……安欣……”龙培咬牙切齿地低吼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恨意,“谁给你的胆子?!”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红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台灯都晃了晃。手背传来剧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头的狂躁。
他绝不相信安欣仅仅是一个“不懂规矩”的莽夫!这背后一定有推手!是冯欧克那个老狐狸?还是省里其他觊觎他位置的对头?或者……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背景神秘的小子袁天?那个让他儿子栽了大跟头的祸根?
“查!给我挖地三尺地查!”龙培猛地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天亮之前,我要安欣所有的资料!
天亮之前,我要安欣所有的资料!他祖上三代是干什么的!他老婆孩子在哪!他有什么靠山!他最近接触过什么人!
特别是秦西省那边!特别是那个袁天!还有他爹袁泽!一丝一毫都不能漏掉!听清楚没有?!”
电话那头传来秘书紧张而恭敬的应答:“是!电话那头传来秘书紧张而恭敬的应答:“是!书记!我立刻去办!动用所有关系!”
龙培重重地摔下电话,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粗重。他跌坐回皮椅里,双手用力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几乎要撕裂他头颅的剧痛和混乱。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墙上那架古董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的、令人心慌的“滴答”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死死盯着桌上那部沉寂的电话机,眼睛布满血丝,像两团燃烧的鬼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那部沉寂的电话,突然如同垂死病人的心脏监护仪般,尖锐地、疯狂地响了起来!铃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动魄!
龙培浑身一颤,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话筒,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说!”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紧张。
电话那头,秘书的声音传来,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然掩饰不住的惊惶和急促,甚至能听到他牙齿轻微打颤的咯咯声:
“书…书记!查…查到一些…一些情况…关于安欣…他…他个人履历很干净,基层一步步上来的,但是…”秘书的声音猛地压低,仿佛怕被无形的存在听到,“但是…他…他早年…郁郁不得志…后来才调来省检察院!一直干到现在,但…据说…当时带他的…是…是现在的秦西省省委书记!”
龙培的心猛地一沉!秦西省!袁泽!又是那个家伙!虽然离开汉东多年,但在汉东省的影响力……仍然深不可测!
“还有…还有秦西省那边!”秘书的声音更加急促,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袁天…他父亲袁泽…刚…就在之前…和…和中央巡视组的李组长…在秦西宾馆…一起吃的晚饭!是…是私人性质的…但…时间很长!谈了什么…不知道!”
“轰——!”
龙培只觉得一道无形的、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霹雳,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畔嗡嗡作响,秘书后面还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最高检的背景……中央巡视组组长……私人晚宴……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握着话筒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扭曲的蚯蚓。
那冰冷的话筒,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又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啪嗒!”
话筒从他失力的手中滑脱,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红木桌面上,发出一声空洞而绝望的闷响。那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无限放大,如同丧钟敲响。
龙培整个人瘫软在宽大的皮椅里,像一具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龙培整个人瘫软在宽大的皮椅里,像一具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
他双眼空洞地大睁着,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吸顶灯,瞳孔里却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万丈深渊,正将他一点点吞噬。
书房里,只剩下墙上那架古董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规律,冰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