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那句“你们不是普通的高中生,对吧?”如同一声沉闷的惊雷,又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死水,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地下室里激起了无形却剧烈的涟漪。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无数微小的尘埃在三人之间的狭窄空间里无声地浮动、旋转,仿佛是被这句问话搅动的、命运的浮游生物。
林可和杜恒心中警铃如同被拉到极致般尖锐鸣响,但两人历经风雨锤炼的意志力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脸上都维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尽可能的平静。在这种级别的直觉和洞察力面前,苍白的否认已经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激化局势。对方是沧澜,一个思维敏锐到能穿透表象、直指核心的天才。
杜恒(若阳)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个习惯性动作在此刻带来了一丝镇定。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或慌乱,反而迎向沧澜那探究的视线,他选择了最危险、却也最可能打破僵局、切入核心的方式——有限度的、引导性的坦诚。
“我们只是……”他斟酌着用词,声音平稳,巧妙地避开了直接的身份确认,将焦点重新拉回到那块承载着危险知识的黑板上,“对这些问题,想得比一般人……稍微多了一点,深了一点。”他的指尖指向黑板上那个被复杂符号环绕的花体 Ψ,“你这个数学构造非常惊人,尤其是引入这个 Ψ 算符,试图从数学上描述那种特殊的‘场’与‘观察者’之间可能存在的耦合机制。但是,沧澜,你想过没有?这种耦合一旦建立,极有可能不是单向的灌输或读取,而是双向的、相互影响的,甚至……是可能失控的正反馈循环?”
他上前一步,靠近黑板,手指精准地点在方程式中的一个关键拓扑连接点上,那里代表着场与意识(或时空)的假设接口:“在这里,你的模型基础假设了这个奇异‘场’的稳定性,几乎完全依赖于其整体的拓扑不变性来保证。这理论上很美。但是,如果与之耦合的那个‘对象’——无论是意识,还是时空结构本身——其内在本质就是不稳定、非线性、甚至是混沌的呢?你这个如此精致、如此依赖于初始条件和对称性的数学结构,会不会非但不能稳定它,反而像一根插入复杂精密仪器内部的撬棍,凭借巨大的杠杆效应,撬开的根本不是通往真理或治愈的大门,而是……一个连你自己都无法预测、更无法关闭的潘多拉魔盒?”
沧澜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不是因为被冒犯的不悦,而是明显地陷入了杜恒所提出的尖锐问题的深度思考之中。他显然独自思考过风险,但杜恒的质疑角度更为底层,直接动摇了其理论安全性的根基。“任何真正的开拓性研究,都必然伴随着未知的风险。”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属于探索者的、近乎固执的天真与执着,“火最初会烧伤原始人,电能瞬间击毙无知者,但人类文明依旧踩着这些代价前行。关键在于控制和深度理解。只要数学模型足够精确,物理机制足够清晰,我们就能在理论上预测绝大部分风险,并在实践中建立屏障予以规避。”
“有些类别的风险,是无法被彻底规避的,沧澜。”这次开口的是林可(奈瑶)。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少女的清澈,但语调中却注入了一种与她此刻青春外表截然不符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悲剧的沉重感。她缓缓走到黑板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那些抽象的、冰冷的白色符号,仿佛能透过这些线条,看到其中奔涌流淌的、来自未来的血与火、绝望与疯狂。
“我记得……读过一篇印象很深的科幻小说。”她开始讲述,语气异常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遥远时空、与己无关的寓言,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小说里,也有一位天才的科学家。他同样发现了一种奇异的、能够连接不同意识体的‘场’或者说‘共振网络’。他的初衷无比美好——想要治愈精神分裂症,想要消除孤独感,甚至想实现人类知识的无损共享与传承。他成功了,最初的成果也确实如同神迹,带来了短暂的、近乎乌托邦式的美好。但是后来……后来,当权者发现了这种力量的另一种用途。连接变成了强制的精神枷锁,共享变成了统一的思想牢笼。那个依靠‘意识场’紧密维系、看似和谐美好的超级社会,最终因为一个意外产生的、在意识层面自我复制并变异的‘逻辑病毒’而彻底崩溃。整个文明不是在外部攻击下灭亡,而是在内部的疯狂、无尽的猜忌和意识层面的相互吞噬中……自我毁灭。”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自我毁灭”的回音在地下室里震荡。然后,她转过头,目光深邃如同古井,笔直地看向沧澜,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镜片,直视其后的灵魂:“那位科学家,在文明最后的余烬中,才终于痛苦地明白,他亲手打开的,根本不是什么通往天堂的阶梯,而是一个连他自己也无力填埋的、通往集体意识地狱的深渊。他创造出来意图造福世界的工具,最终,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反噬了他想要保护的一切,以及他自己。”
地下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只有远处墙壁内老旧管道偶尔渗出的、冰冷的水滴,规律地敲击在某种金属容器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嗒…”声,如同倒计时的秒针,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弦之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沧澜定定地看着她,厚厚的镜片后,眼神剧烈地闪烁、动摇着。他毫无疑问地听懂了她的隐喻,理解了那故事背后血淋淋的警告。他下意识地将放在实验桌边缘的手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挤压得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
“故事……终究只是故事。”他最终开口说道,试图维持理性的外壳,但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斩钉截铁、充满绝对自信,而是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细微的动摇和不确定性,“在现实的研究中,我们可以预先建立多层次的物理防护和逻辑防火墙,设定严格的伦理边界和操作权限……”
“伦理边界,往往挡不住人性深处对绝对力量的贪婪,以及面对未知时那种想要掌控一切的原始渴望,沧澜。”杜恒适时地接过话,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性,如同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当一种力量强大到足以轻易撬动个体认知、重塑社会结构、甚至干涉时空本身的基本规则时,我们现在所熟知、所依赖的所有伦理框架和法律约束,在它面前都可能变得如同蛛网般脆弱不堪。你现在需要深入思考的,不仅仅是你技术上‘能不能’实现这个方程式,更是从哲学和人类生存角度,‘该不该’去实现它,以及在什么条件下、以何种方式去实现它。”
他没有使用任何威胁性的词语,也没有进行情绪化的说教,只是基于逻辑、人性和历史教训,陈述着冰冷而残酷的可能性。这种建立在理性基石上的、前瞻性的警示,比任何激烈的反对或道德的谴责,都更具分量,更能穿透沧澜那以逻辑为铠甲的心灵。
沧澜彻底沉默了。他低下头,目光重新投注在自己亲手画在黑板上、曾让他心潮澎湃、视若珍宝的方程式上。那曾代表着智慧巅峰、闪耀着理性之光的造物蓝图,此刻在白炽灯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来自未来的、不祥的阴影,沾染上了一丝不确定的、令人不安的寒意。他所追求的极致知识,那渴望窥见宇宙奥秘的纯粹冲动,是否真的会如同古老传说中那样,是一头一旦从囚笼中释放,就再也无法收回、必将反噬其主的凶猛野兽?
难熬的寂静在弥漫,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复杂地在林可和杜恒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在重新评估他们的价值和意图。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超越年龄的决心,缓缓地、清晰地开口:“你们……愿意帮我吗?”
这句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完全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帮我完善它,”他深吸了一口地下室浑浊的空气,仿佛要将勇气也一同吸入肺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或者……更准确地说,帮我一起,找到那个‘不该’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在我可能走得太远之前,拉住我。”
合作与警示,这两种看似矛盾的行为,在这一刻,于这间布满尘埃与阴影的地下室里,奇特地、脆弱地交织在了一起。
他没有因为那些可怕的警告而选择退缩或封闭,反而主动向他们——这两个他眼中“绝非普通”、似乎能预见更深远灾难的、神秘的观察者——伸出了手,发出了并肩同行的邀请。他想要的,不是阻止他探索的脚步,而是在这条注定危险的开拓之路上,寻找并设立可能的护栏,一个能在他即将坠入深渊时,及时拉住他的保险绳。
林可和杜恒迅速地对视一眼,无声的信息在目光交汇间急速传递。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审慎,以及在那之下已然成型的决断。
潜入风暴的核心,近距离地观察、潜移默化地影响,甚至在最坏的情况露出苗头时,拥有第一时间进行干预的能力和位置——这远比站在安全的外围,徒劳地呼喊警告,或许是当前形势下更优、也更符合他们使命的选择。
“我们可以参与讨论,可以和你一起思考、推演,从不同的角度审视这个模型。”杜恒给出了谨慎而明确的回应,没有做出完全的承诺,但敞开了合作的大门,“但是,你必须答应一个前提条件——在任何实质性的、可能产生不可逆物理或意识层面后果的实验构想乃至尝试进行之前,我们三方必须进行共同的风险评估。拥有一票否决权。”
沧澜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衡量这个条件的重量,也像是在确认他们的认真程度。最终,他脸上那种执拗的狂热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神情。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种极其脆弱的、建立在巨大未知风险与相互试探之上的临时同盟,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充满尘埃与化学试剂余味的地下室里,初步而艰难地达成了。
他们三人——一位是未来的“造物主”,手握开启天堂或地狱的钥匙而尚不自知;两位是来自浩劫之后的“守望者”,背负着血与火的记忆试图引导未来——并肩站在一起,目光复杂地凝视着黑板上那最初的、闪耀着智慧与危险光芒的方程式。
它既是人类智慧探索未知的璀璨结晶,也仿佛是未来所有混乱、痛苦与毁灭的冰冷原点。
而他们三人这条临时捆在一起的船,将如何共同面对这个方程式下一步的展开与演化?
是最终导向理性的辉煌,还是无可挽回地滑向疯狂的毁灭?最终的答案,尚未被命运书写,依然悬浮在充满变量的未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