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寿州城笼罩在青灰色的雾霭里,更漏刚敲过三更,观星院外的青石路上突然响起急骤的马蹄声。
李昭正对着案头的星图推演,铜烛台的火苗被穿堂风掀得摇晃,将他眉间的褶皱投在素白的绢帛上,像道未愈的刀疤。
大王!
门帘被风卷得噼啪作响,浑身是泥的密使踉跄着栽进来,油布包在怀里压得褶皱,沾着的泥水顺着指尖滴在青砖上,洇出深褐的痕迹。
他膝盖撞在案角,疼得倒抽冷气,却仍死死攥着油布:扬州急报!
周本带残部渡江了,往宣州去,瞧那架势......像是要联络闽国!
李昭的指尖在星图上顿住。
周本这个名字,前世讲课时他在黑板上写过三次——杨行密麾下最善守的老将,当年守苏州三个月,连朱温的汴军都望城兴叹。
若让这员老将带着万余溃卒投了闽国......他接过油布包时,指节微微发紧,密报上的血渍还带着湿意,墨迹在灯下泛着暗紫:周本知马殷必亡,沿途收罗溃卒,现有人马万余......
此人久镇江西,熟知江淮水网。徐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立在门边,玄色官服上还沾着未及卸去的星夜露水,若引闽军北上......
必成大患。李昭将密报按在案上,指腹碾过二字,像是要将这两个字刻进骨头里。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前世在图书馆翻到的《十国春秋》,闽王王审知虽称保境安民,可乱世里哪有真正的中立?
周本若成了那根撬动闽国的杠杆......
传我的令。他转身时,外袍的广袖扫过烛火,宣州王绾加派三百暗桩,每五里设个望哨,周本的马队动一步,我要知道马蹄印里沾了什么泥。
歙州的陈璋,让他把驻兵往边界挪十里——闽军若敢跨过分水岭,先砍他半座关隘。
徐温掏出腰间的木牌,在火上烤了烤,墨色的密令便显了出来:末将这就去办。他转身时,密使还瘫在地上喘气,徐温弯腰扯起他的胳膊:跟我去医馆,腿伤再拖要废。密使被拽出门时,油布包上的泥点一路滴到廊下,像一串未干的惊叹号。
李昭望着那串泥点,忽然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郭崇韬掀帘进来,甲叶在灯下泛着冷光:吴越的细作传回消息,钱镠那老匹夫......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张染了茶渍的纸条,闻楚国内乱,要趁火打劫。
水将刘信带了百艘战船沿长江南下,陆路从湖州出兵,要夹击常州。
李昭的手指在星图上划过长江的轨迹,停在常州的位置。
前世他讲过钱镠的海龙王称号,那老头最会看风向——马殷被蜀军压着打,杨行密旧部又乱作一团,江淮此时像块刚出炉的热豆腐,谁都想掰一块。
去请李昪。他对郭崇韬道,让他带着造船图来。
李昪来得很快,青布襕衫还沾着木屑,腰间挂着把墨线尺,进门时带进来股松脂的香气。
他把卷成筒的图纸摊开在案上,手指点着最上面那张:寿州、和州的船坞赶工,首期能出三十艘。
十艘楼船,高两丈,甲板能列五百刀盾手;剩下二十艘是走舸,吃水浅,适合太湖港汊。
李昭俯身去看,图纸上的楼船画得极细,连桅杆的绳结都标了尺寸。
他指尖拂过二字,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宋代船模——五代的造船术还没那么精巧,但李昪这个从杭州船匠堆里挖来的人才,硬是把闽越的水密隔舱改良了。
即刻调三千熟悉水性的士兵。他抬头时,目光灼灼,渔民、盐丁、从前的水盗,只要能在船上站稳的,都收进来。
月饷比步军多两贯,受伤的发田契——我要他们知道,给我李昭撑船,比给渔霸卖命强百倍。
李昪的眼睛亮了,墨线尺在掌心敲了敲:末将这就去挑人。
太湖边上的训练营已经搭好了,明日就能开训。
我跟你去。李昭扯下案头的玄色大氅,看看新兵的士气。
太湖的晨雾还未散尽,李昭的马队就到了训练营。
远远望去,芦苇荡里立着排新扎的木棚,三十艘战船泊在岸边,船身上的桐油还泛着光。
士兵们正在甲板上跑操,喊号子的声音撞在雾里,惊起一群白鹭。
李昪跳上最近的楼船,伸手扶李昭登舷。
船板在脚下微微晃动,李昭抓住桅杆的粗绳,触感粗粝得像老茧——这是他第一次离水军这么近。
前世讲课时,他总说水军是五代的隐形霸主,此刻站在甲板上,望着士兵们腰间的短刀、船舷边堆着的擂石,忽然觉得那些史书上的字都活了,带着湖水的潮气钻进肺里。
大王请看。李昪指着船尾的火油桶,每艘楼船配十桶火油,走舸带火箭。
太湖港汊多,若遇敌船......他做了个点火的手势,眼里闪着光。
李昭拍了拍他的肩:当年杨行密靠水军拿下淮南,我李昭要让这湖水变成铜墙铁壁。他提高声音,望向整队的士兵,你们之中,有打鱼的老张头的儿子,有从楚地逃来的小顺子。
我知道你们恨乱世——恨没饭吃,恨家人被抓丁,恨船被官兵抢。
可今天起,你们的船是护民船,你们的刀是护民刀!
士兵们的呐喊撞碎了晨雾,李昭望着他们涨红的脸,忽然想起前世在陕西博物馆见过的唐代士兵陶俑,那些模糊的眉眼,此刻在这些鲜活的面孔上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从芦苇荡外冲进来,骑手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报——常州外港遇袭!
吴越刘信的战船烧了咱们三艘运粮船,现在往太湖方向撤了!
李昭的手在船舷上一紧。
运粮船?
那是给宣州前线送的军粮。
他转头看李昪,后者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刘信这是试探。
他试探,我就给他点颜色看看。李昭的声音像淬了冰,传我命令,常州守将严守城池,不许出城追击。
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太湖里晃动的船影,让李昪留步。
士兵们散去后,李昭站在船头,湖水漫过船板的缝隙,湿了他的靴底。
李昪站在他身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墨线尺:末将以为,刘信初胜必然轻敌。
太湖西角有处芦苇荡,宽不过两里,两边都是山崖......
好个芦苇荡。李昭突然笑了,眼里闪着前世讲课时才有的光,你且把计划写详细些。
返程的马车上,李昭掀开车帘。
秋阳穿过梧桐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车外,郭崇韬的声音传来:大王,李昪的密报。
李昭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墨迹未干:太湖设伏,火攻破之。
他望着渐远的太湖方向,风掀起车帘,带进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新船涂桐油的味道,也是即将燃起的战火的味道。
回寿州。他放下车帘,召众将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