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的寒梅被北风卷得簌簌作响,李昭负手立在汉白玉阶前,玄色龙袍被夜风吹得猎猎翻卷。
他仰头望着天幕,目光穿过梅枝间的空隙——方才那抹暗了一瞬的星轨,此刻正泛着诡谲的幽光。
岁星......逆行。他喉间溢出低喃,前世在古籍里见过的星图突然在脑海中翻涌。
作为历史系教授时,他曾研究过《开元占经》里的星象占辞:岁星逆行,主方伯大臣失势,国将有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玦,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爬进血脉,后唐......
陛下。值夜太监捧着狐裘轻手轻脚走近,夜凉露重,可要添件......
去传苏尚宫和裴学士即刻入宫。李昭转身时袍角扫过石阶,带落几点未融的霜,就说星象有变,事关军国。
太监打了个寒颤,连滚带爬去了。
殿内烛火重新燃得明亮时,苏慕烟先到了。
她鬓边的珍珠步摇还沾着夜露,月白绣金的宫装下摆染了星点泥渍——显然是从暗桩处直接赶过来的。陛下。她福身时袖中滑出半卷密报,方才赵七郎的人递了消息,太原那边......
且慢。李昭抬手止住她,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檀木簪上。
那是三年前他亲手从苏州旧书摊寻来的,刻着愿逐月华流照君,此刻簪头微微歪斜,可是路上遇了阻?
苏慕烟指尖轻触发簪,眼尾漾开极淡的笑:是赵七郎的暗哨被后唐巡城兵追,我抄了巷子过来。她解下外袍搁在暖炉边,露出里面紧绷的劲装,陛下唤臣妾来,可是为了方才的星象?
话音未落,裴仲堪掀帘而入。
他腰间的玉牌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臣该死。他拱手时镜片上蒙着白雾,方才在司天监查星图,来迟了。
李昭示意二人落座,目光扫过案头新到的《大衍历》:岁星逆行于鹑火之次,主方伯失势。他屈指叩了叩案几,苏尚宫,你太原的线人,可探到郭崇韬的动静?
苏慕烟的手指在袖中攥紧。
三日前她刚收到太原暗桩的密信,说郭崇韬因力谏李存勖停止修建离宫,已被伶人景进在帝前进了七道谗言。
此刻她从怀中取出半块染血的绢帕,展开时,暗红的血迹里隐约能辨字残笔:子时三刻,赵七郎的人混进太原府尹后院,截到这半封急报。她的声音突然发颤,送信的死士说,景进以私藏甲胄为由,带三百神策军围了郭府......
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前世他曾在《旧五代史》里读到郭崇韬之死:这位助李存勖灭梁的元勋,最终被伶人构陷,父子三人首级悬于洛阳城门。
此刻他捏着绢帕的指节泛白,脑海里迅速闪过后唐的权力格局——郭崇韬一死,李存勖失去制衡伶官的柱石,朝堂必然分崩离析。
陛下。裴仲堪突然插话,他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郭崇韬若死,李存勖身边只剩景进那帮戏子。
此消彼长,正是我大梁分化其盟的良机。
你是说契丹?李昭抬眼。
正是。裴仲堪从袖中取出一卷契丹舆图,展开在案上,耶律德光虽与李存勖结了父子之盟,但耶律阿保机对中原向来贪得无厌。
臣听说上月契丹使者在幽州驿馆,偷偷问过松漠旧部的草场数目......他指尖点在舆图上的位置,若许耶律倍在幽州建牙帐,统管松漠旧部,阿保机必然怀疑德光私吞好处。
李昭盯着舆图上的红圈,忽然笑了:好个借刀杀人。
传旨,着礼部员外郎裴矩为使,携黄金五千两、蜀锦百匹,三日后启程赴辽东。他转头看向苏慕烟,你那边,让太原的暗桩加把劲,把郭崇韬的死因、景进的罪状,编成话本在洛阳城里唱——要让后唐军民都知道,李存勖宠信戏子,杀了柱国大臣。
苏慕烟颔首相允,指尖轻轻抚过鬓间檀木簪:臣妾已让幽州暗桩刻了版,明日就能随商队进洛阳。
李昭站起身,龙纹在烛火里翻涌如活物,再召王彦章、段凝、高行周来见。
不多时,三员大将鱼贯而入。
王彦章的铁枪在殿外留下半尺深的枪痕,段凝的甲胄还沾着北疆的沙尘,高行周腰间的箭囊里插着新制的精铁箭簇。
王彦章。李昭指向舆图上的幽州,你率两万镇武军守幽州,务必挡住契丹西路军。
末将愿立军令状!王彦章粗声应道,铁枪在地上磕出火星。
段凝。李昭的指尖移到涞水,你带三万轻骑驻涞水,一旦契丹或后唐有动静,立刻截断其粮道。
末将遵旨。段凝按剑,眼底闪过锐光。
高行周。李昭最后看向最年轻的将军,你领一万玄甲军为机动,朕要你三日内在雁门关至蔚州一线扎下五座营寨。
工部已征调五万民夫,你且去领人。
末将定不负陛下所托!高行周单膝跪地,铠甲铿锵。
待诸将退下,李昭揉了揉发涨的眉心,抬眼正看见陈彦威站在殿角。
这位斥候统领换了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脸上涂着灶灰,肩上还搭着半块发馊的面饼——活脱脱一个逃荒的流民。
陈统领这副模样,倒真像从河北来的。苏慕烟忍俊不禁。
陈彦威挠了挠头,面饼屑簌簌落在地上:末将带着三十个兄弟,混在难民潮里。
后唐最近在河北抓青壮,咱们就装成被抓的,总能混进他们军营。他压低声音,若能在李存勖的近卫军里散布郭崇韬的冤情,再传些伶人误国的流言......
胜过十万大军。李昭接了他的话,目光里有赞许,你此去凶险,若遇急难......
陛下。陈彦威突然跪下,粗布衣服擦过青石板,末将这条命是陛下从死人堆里捡的。
能为陛下搅乱后唐,死得其所。
李昭伸手欲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陛下!幽州急报!值夜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快开宫门!
苏慕烟抢步出去,接过那封染着血的信笺。
她拆封的手在抖,烛火映得信纸上的字迹忽明忽暗:耶律阿保机亲率十万铁骑南下,前锋已抵榆关......
李昭的后背重重撞在龙椅上。
他望着殿外翻涌的乌云,突然想起方才夜观星象时,那抹客星的幽光——原来不仅后唐将乱,契丹的狼旗,也已卷着风雪,扑向了榆关。
传王彦章、高行周即刻来见。他的声音沉稳如铁,手指却无意识地叩着案几,一下,两下,像在敲战鼓。
殿外的北风卷着梅瓣撞进窗棂,落在那封幽州战报上,将二字,染成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