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着咸湿的潮气漫进船篷时,苏慕烟正低头整理腰间的琵琶匣子。
褪色的蓝布裙下摆沾了些江水,贴在小腿上凉丝丝的,倒比她掌心的汗更让人清醒些。
吴记布庄的旗号在船头晃了两晃,她抬眼望向前方。
番禺城的轮廓已在暮色里显出些端倪,城墙上字大旗被风卷起一角,像块破抹布。
段凝安排的船家在船尾咳了两声,她知道这是暗号——码头的巡卒正举着火把过来盘查。
小娘子这是往城里送布?巡卒的刀尖挑起她的斗笠,竹篾擦过额头的触感让她想起前世在教坊司学规矩时,老鸨用戒尺敲她手背的疼。
她垂眸露出些慌乱,手指绞着裙角:官爷明鉴,我家阿爹病得重,这是给染坊赶的夏布......话音未落,琵琶匣子突然一声磕在船舷上,巡卒的目光顿住。
弹两下听听?巡卒的刀尖点了点匣子。
苏慕烟喉间发紧,却笑着掀开匣盖——里面哪有琵琶,层层锦缎裹着的是半块带暗纹的丝帕,那是段凝给的信物。
她指尖掠过锦缎,突然摸到最底层的冷硬,是把薄如蝉翼的匕首。
前世李昭说做情报的人,怀里总得藏把刀,此刻这把刀贴着她的小腹,倒比任何誓言都让她安心。
巡卒的刀尖刚要探进匣子,远处传来铜锣响。王将军巡城了!有小卒喊了一嗓子,巡卒慌忙收回刀,用刀柄敲了敲船帮:快走快走,莫误了城门落锁。
苏慕烟望着巡卒跑远的背影,直到船身擦过石码头的青苔,才松了口气。
她扛起半匹蓝布搭在肩上,琵琶匣子换了左手提着,混在卸船的商队里往城门走。
城门口的灯笼映着字,照得她后颈发疼——前世课本里写着刘玢性荒淫,屡诛大臣,此刻这几个字突然活了,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月上中天时,她已站在禁军营地的后墙下。
墙根有棵老榕树,气根垂下来像乱发,她借着树影摸到第三块松动的砖,轻轻一推——墙内伸出只手,将她拽了进去。
密室里烛火摇晃,刘思远的影子在墙上晃成一团。
他腰间的虎符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苏夫人好胆色,敢夜闯禁军。
苏慕烟解下琵琶匣子放在案上,取出卷着的帛书:刘统领可知紫微星?
烛火爆了个灯花。
刘思远的手指顿在虎符上,指节泛白:你说什么?
昨夜子时,寿州观星台有奏报。她展开帛书,上面用朱笔圈着紫微星黯,主国主气数将尽几个字,我家主公说,这星象与当年杨行密亡前如出一辙。
刘思远突然站起,案上的茶盏被撞得打转。
他的影子罩住苏慕烟,呼吸里带着酒气: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杨行密那是染了时疫!
那刘弘昌的死呢?苏慕烟直视他发红的眼睛,上月十五,刘弘昌带二十骑出城射猎,回来时只剩具尸体。
您说,是山匪劫道,还是......她顿了顿,有人怕他分了兵权?
刘思远的手猛地掐住她手腕。
苏慕烟疼得倒抽冷气,却看见他眼底的动摇——那是她在教坊司看惯的,权贵们在欲望与恐惧间挣扎的眼神。
松口。她轻声说,您儿子在泉州读书,先生是前唐的老学士。
您每月十五让人送两坛荔枝酒,坛底压着平安钱。
刘思远的手松开了。
他跌坐回椅子里,指腹摩挲着帛书上的朱圈:若真如此......他抬头时,眼里的光像快熄灭的烛芯,我愿静观其变。
同一时刻,百里外的李昭大营里,段凝正躬身站在帅帐前。
他的青布衫被夜露打湿,却不敢擦,只盯着李昭案上的军报——李继勋的飞骑营已控制珠江上游三个渡口,焚毁的运粮船在江面上漂了半里。
兵不厌诈。段凝的声音压得很低,末将前日在桂州城听老卒说,当年杨行密围宣州,就是散布星象示警乱了军心。
如今番禺人心浮动,不如......
李昭的指尖停在地图上的二字。
前世他在课堂上指着《南汉书》说刘玢无道,其亡也速,此刻这四个字在他心里发烫。
他抬眼时,烛火映得眼底发亮:去寻几个会唱俚曲的老卒,教他们唱刘玢残暴,天怒人怨,紫微星黯,皇位不保
三日后,番禺的茶肆里飘起新曲。
卖浆的老妇擦着桌子嘀咕:前日见太史监的官儿脸色跟死了娘似的,打更的汉子蹲在墙根啃冷馍:我兄弟在城门当差,说国主昨夜摔了三个茶盏。
米铺前的百姓攥着铜钱直跺脚——昨日一斗米二十文,今日涨到五十文,柜上的伙计抹着汗:运粮船全让淮南军烧了,往后......话没说完,被掌柜的一肘子捅得闭了嘴。
刘玢的龙椅在偏殿里晃得厉害。
他揪着太史监的衣领,金冠上的珠玉劈里啪啦掉在地上:紫微星?
紫微星!
你当朕是瞎子?
太史监的官服早被冷汗浸透,膝盖磕在金砖上响:陛下明鉴,臣夜观星象,紫微星确实......
住口!刘玢抄起茶盏砸过去,瓷片擦着太史监的耳朵飞进屏风后。
赵崇缩在柱子后面,等茶盏碎了才踮着脚凑过来:陛下可记得杨行密?
当年也有人说他星象不祥,结果......他压低声音,不到半年就咽了气。
刘玢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抠出个印子。
他突然拔出身侧的佩刀,刀刃架在太史监脖子上:传朕的令,凡说星象的,杀!
说米贵的,杀!他转头时,刀光映得赵崇的脸忽明忽暗,你去办。
赵崇躬身退下时,袖中滑出半块带暗纹的丝帕——那是今早打扫偏殿时,在龙椅下捡到的。
他盯着帕子上的字,嘴角慢慢咧开。
同一晚,刘思远的亲信摸黑钻进段凝的营帐。
段凝借着月光拆开密信,烛火地蹿高——信上只有四个字:东门待旦。
李昭接过信时,帐外的更鼓刚敲过三更。
他将信笺凑到烛火上,看着墨迹在火焰里蜷成灰,突然笑了:刘玢要杀太史监,刘思远要开城门,李继勋断了粮道......他抬头望向帐外的星空,前世史书里写番禺陷,南汉亡,今日倒要看看,是史书写我,还是我写史书。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亲兵的低语:将军,有个穿南汉军服的人求见,说......说有紧急军情。
段凝手按剑柄走出去,月光下站着个浑身是伤的年轻人。
他怀里紧抱着个染血的布包,看见段凝时,喉结动了动:小人是从桂州逃出来的,陈将军......陈将军临终前让我把这个交给能救南汉的人。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封染血的信,和半本泛黄的名册,这是马殷旧部的名单......
段凝的手指顿在名册上。
他抬头时,看见李昭已站在帐门口,月白锦袍被夜风吹得翻卷,像片要落进夜色里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