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渐重,李昭立在观星台最高处,汉白玉栏杆上的凉意透过锦缎直沁肌理。
他仰头望着天际,紫微垣的星群在云隙间明灭,二十八宿各安其位,连象征乱局的都未越雷池半步。
陛下,这星象...随侍的司天监博士声音发颤,紫微垣稳如磐石,当是主上洪福。
李昭指尖抚过观星仪的青铜刻度,前世实验室里的星图与眼前的夜空在脑海中重叠。
他记得前世史书中徐知训起兵不过月余便溃不成军,却从未写过这夜的星象——原来连上天都在替他佐证,这局,他早该赢。
传朕口谕。他转身时龙袍翻起猎猎声响,令郭从训率龙骧营即刻东征,务必在三日后抵达当涂;水师统领高行周,带楼船军埋伏采石矶,待徐知训水师过半数入江,便焚其前军。
司天监博士慌忙跪地接旨,袖中竹简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李昭望着润州方向的暗云,忽觉喉间泛起铁锈味——前世他总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此刻才明白,当你成了那个拿粉黛的人,每一笔都重逾千钧。
山脚下的校场很快响起集合的号角,李昭扶着栏杆向下望,火把连成的火龙刺破夜色,映得寿州城垛上的字旗猎猎翻卷。
他摸出腰间玉牌,那是前世学生送的五代十国年表雕件,此刻在掌心烫得厉害。
陛下,段统领求见。小太监的声音从台阶下传来。
段凝披着玄色斗篷,发梢还沾着庐山的雾水。
他单膝跪地,腰间的狼首匕首在月光下泛冷:庐山七十二峰已封死,鹰扬卫每五里设一岗,徐知诰派了三拨人扮作药农下山,都被拿下。他从怀中掏出半块带泥的茯苓,这是第三拨人身上搜的,里头藏着给润州的密信。
李昭接过茯苓,指甲轻轻一挑,果然露出浸过蜜水的绢帛。
他将绢帛投入铜炉,火星噼啪舔着字迹:做得好。
徐知诰若真病了,便让医官多送几服安神汤——病得越重,越不会生事。
段凝退下时,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乱响。
李昭抬眼,正见苏慕烟的侍女青鸢提着羊角灯从偏殿转出,裙角沾着润州的尘土。
娘娘在偏殿等您。青鸢福身时,鬓边的茉莉颤了颤,润州的信,成了。
偏殿烛火摇曳,苏慕烟卸了宫妆,素白襦裙上还沾着草屑。
她将一卷染血的布帛摊在案上,指腹抚过上面的朱印:张崇的亲兵队昨晚换防,我让阿九扮作送茶女,把徐知训吞了冬衣钱的谣言塞进伙房。
今早校场点兵,有三个都头当众骂娘。她抬眼时眸中寒芒一闪,徐知训刚拔营,张崇就关了润州城门,现在城楼上挂的是旗。
李昭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指腹触到她耳后新添的擦伤:苦了你。
不苦。苏慕烟将布帛收进檀木匣,当年在杨行密的宴会上,我弹琵琶手都在抖,现在...倒觉得这样活着更痛快。她忽然握住李昭的手腕,陛下,徐知训的水师带了二十艘楼船,可高行周的伏兵够吗?
李昭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前世他的楼船在采石矶触了暗礁,这次...暗礁换成了火油。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报捷的士兵滚鞍下马,甲叶撞出清脆的响:启禀陛下!
高将军夜袭采石矶,焚敌船二十艘,徐知训的前军全溃了!
张崇的人马正从润州杀过来,叛军退路被断,现在正往芜湖方向逃!
李昭接过捷报,烛火映得他眼底发亮。
苏慕烟凑过来看,见上面血字未干:贼首徐知训坠水,生死未明。
传旨,赏高行周黄金百两,张崇升润州防御使。李昭将捷报递给苏慕烟,让崔卿把这些写进邸报,明日就发往各州——江东之乱,不过指掌间事。
苏慕烟笑着将捷报收进袖中,发间的茉莉落在案上,香得人心里发软。
李昭正欲说话,殿外突然传来小太监的惊呼声:庐山急报!
送急报的是段凝的亲卫,铠甲上还沾着山火的灰烬。
他单膝跪地,双手捧上烧焦的信匣:昨夜东林寺钟楼走水,火势太大...徐知诰的禅房被烧塌了。他喉结动了动,我们翻了瓦砾,只找到半片带龙纹的玉佩——像是...他平日戴的。
李昭接过那半片玉佩,触手尚有余温。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上面,裂纹里还嵌着未烧尽的檀香。
他望着殿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徐知诰昨日在庐山行宫喝的那盏云雾茶——茶里加了安神的酸枣仁,足够让人睡过一场大火。
段凝呢?他声音平稳得像是无风的湖面。
段统领已带人进山,说是要...验看尸首。
李昭将玉佩收进袖中,转身时龙袍扫过案上的星图。
苏慕烟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腰间的玉牌不见了——许是方才观星时落在了台上。
晨钟响彻寿州城时,李昭站在观星台最高处,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
紫微垣的星子仍稳稳悬在那里,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那台精密的浑天仪——只是这一次,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执棋人,还是棋盘中的一颗星子。
山风卷起他的衣摆,袖中半片玉佩硌得手腕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