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之余,我注意到在巨门下方,站着一个矮小的人影。
他背对着我,看不清面容。从身形判断,大约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身穿素色道袍,头顶挽着发髻,正仰望着石门,似乎在沉思。
我不敢贸然靠近,毕竟在这古墓中一切都需谨慎,只能悄悄观察,并试图在不引起他注意的情况下慢慢接近。
“瑜哥哥,早。”
我刚移动不到一米,就被他察觉了。他缓缓转过头来,稚嫩白皙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漠,一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依稀记得,曾在中学时代见过类似的神情,也是来自一个小男孩。
“你是……尚青云?”
男孩点了点头。
我记忆中的尚青云,还是那个身高不及我腿长的小孩。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某个暑假。父母告诉我祖父母搬到武当山居住,要带我去探望。
结果一到武当山,他们只顾着拍照留念,把我晾在一边。
我随着人流走到半山腰,恍惚间看到有人走向深山小路。出于好奇,我跟着走进了山林,却在密林中迷了路。
就在我饥寒交迫之时,一个五六岁的小道士出现在我面前,那就是尚青云。那时他个子还很矮,不及我的腿高,但他那超然淡漠的神情,让我无法将他视作普通的孩子。
反倒是他领着我走出武当后山时,我更像是那个迷了路、不知所措的小孩。
尚青云向来沉默寡言,初次见面时只轻轻唤了我一声“瑜哥哥”。
这个称呼便一直留了下来。
危机四伏之际遇见熟悉的人,心中顿时安稳不少。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道。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缓步走近,向我摊开手心——原来刘飒学长给我的护符不知何时到了他那里。
我接过护符,发现里面的纸符已经不见,只剩下空空的金属外壳。借着微光,我看清护符上刻着一个古雅的“刘”字,是小篆字体。
“是因为这个护符?”我问。
尚青云点了点头:“符纸上有特制朱砂,我能循着它的气息找到你。”
我这才明白刘飒学长的用意:“所以你一直跟着我?”
他先是摇头,又轻轻点头:“嗯,都一样。”
虽然不解其意,但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我得回去找刘飒学长和二胖,你要一起吗?”
尚青云摇了摇头:“回不去了。”
他指向我们身后。
我转身望去,不由怔住。
那些垂挂的纱幔和摆放人蛹的金丝楠木棺匣全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一片素白丝绸铺展的无垠空间,空旷得能一眼望尽所有。这里仿佛一座巨大的地下广场,规模远超黄忠墓的主殿。
穹顶依旧由半透明薄纱织成,只是纱幕上缀满了繁星般的光点,宛如璀璨夜空,令人一时失神。
尚青云轻轻拉住我的衣袖:“跟我来。”
“我们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虽然确定仍在欧丝国境内,但这里显然不是先前那个放置人蛹的场所。
“不清楚。”
“不清楚?”
他注视着我手中的护符:“感应到瑜哥哥遇险,我用了总摄召神咒。”
想起被那个形似妮子的怪物袭击时,确实听到过这个咒语名称。这是道教符咒中用途最广的一种。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问。
“你们碰了金丝匣里的蚕蛹。”他的语气平静而笃定,“匣中的香粉会致幻。”
“那刘飒学长和二胖……”我忽然想起随身带着的两枚系着丝线的硬币,掏出来一看,只剩半枚硬币,其余部分连同丝线都已消失不见。
第十一章 呕丝女国(四)
唯有一枚硬币上还残留着几近断裂的丝线。这些丝线竟与硬币的金属质地融为一体,实在奇妙。更让我惊讶的是,这条未断的丝线正笔直指向天空。
见它已无法随行,我将硬币留在原地,期盼刘飒和二胖能够察觉。
“他们不会有事。瑜哥哥该多担心自己。”尚青云说着抬起头来。
我们边走边说,已来到那座巨门之下。远观时已觉巍峨,近看更感震撼。站在石门面前,我才真切体会到自身的渺小。凝望着厚重的门扉,总觉得后面封存着庞然巨兽,双腿不由微微发颤。
尚星辰歪了歪头,轻声念道:“芝麻开门?”
石壁纹丝不动。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她竟哼起了歌。
我忍不住想笑,她一贯清冷的形象顿时荡然无存。看她这样天真烂漫的反应,我心头的紧绷感也悄然消散。
“阿阳,你不怕了?”
我一时语塞,竟被一个小姑娘看穿了心思?
她见我神色放松,便走到左侧石门前,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短刀,划破掌心,将鲜血滴入门缝。
血珠沿着石缝滑落。
沉重的石门仿佛被唤醒,发出低沉的轰鸣,竟自行缓缓打开。
“这是地蠕,嗜血而动,力气极大,常被用作守门机关。”她平静地解释。
我望着她渗血的纱布,问道:“这种生物能活这么久?”
“蜕皮重生,如蛇一般。”她说完,率先侧身进入门内。
一股浓重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
尚星辰点亮火折,四周顿时明亮起来。
我们站在一条封闭的通道中,我不免有些失望。原以为那样宏伟的石门后会是另一番天地,至少也该是座令人惊叹的古城,如同被火山灰封存的庞贝,却没想到仍是漆黑幽深的廊道。
“这应是都城回廊的一部分。”她说道。
“实在难以想象,五千多年前的人类竟有如此建筑技艺。即便是现代技术,要建造这般巨城也非易事。”我借来一支火折,一边随她缓步前行,一边观察并拍摄廊壁上的浮雕。
“咦?似乎有些不同?”看了几幅浮雕后,我察觉内容与我过去所知略有出入。
通常这类回廊浮雕会刻画国家的建立历程或重大历史事件。
对欧丝国而言,最值得铭记的莫过于其起源——也就是先前阿杰讲述的《太平蚕马记》中的传说。
据阿杰所说,将军之女是被马的灵魂带走,依附于三桑树化作人形蚕。
但眼前的浮雕所呈现的却略有不同。
尚星辰听我提出疑问,也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静静等着我继续讲述。
我重新细看一遍浮雕,理清思绪,向她转述上面的故事:
相传上古时期,中原边陲有一小国,百姓民风淳朴,不与外通,擅长养蚕织丝,并将蚕奉若神明。城外有一条被尊为“神河”的水流,是人们最早发现蚕的地方;城内有一棵参天古树,被称为“神树”。
河水滋养神树,神树养育国民与蚕神。
(我推测那条河可能是黄河的某条支流,从地理位置看,丹江的可能性最大。)
某日,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女误入此国。
人们善意收留了她,为她取名“罗”。在这个国度,“罗”意为蚕丝纺成的线轴,也有“神女”之意。
可见此地人民对她的珍爱。
她还有一位姐姐,是收养她的夫妇的亲生女儿。两人情同亲生,皆生得倾国倾城。
多年后,少女长大成人,决定离开此地,寻找自己的故乡。
此后许久,人们再未听到她的音讯。姐姐日夜思念,终于来到神河畔,祈求神明给予指引。
河水却给了她一个既惊喜又可怕的答案——
她即将与那位少女重逢,却不知此举将为自己的故土招来浩劫。
归家后,姐姐日夜难安,决意倾尽心血织就一件敬奉神明的圣衣,祈求蚕神庇佑家国平安。
然而圣衣尚未织成,敌军的铁蹄已兵临城下。
原来那少女嫁与远方部族首领,并将养蚕缫丝的秘技尽数相告。
首领遂发兵征讨,意图吞并她的国度,夺取织丝之技。
举国上下,无论老幼,皆奋起抗敌。战火蔓延,生灵涂炭。
危亡之际,敌军首领望见姐姐,竟以退兵和谈为饵,欲强娶她为妻。
久居世外的族人愿以姻亲换和平,姐姐却誓死不从。
她携未竟的圣衣走向河畔,愿以自身为祭,祈求河神护佑故土安宁。
她面向奔流跪下,连叩三首。
首叩,河道改易,山川移位,敌军的来路被生生截断,南北自此隔绝。
再叩,怒涛翻涌,故土沉入水底,河沙堆作崇山峻岭,永绝外敌来路。
三叩,浪花中跃出龙首马身的灵兽,赠她绘有玄奥阵图的马皮。敌军见之溃散。
洪波退去,马皮与圣衣融为一体。姐姐披上衣袍,走向通天神木。
她在树上化作人形蚕蛹,静伏岁月深处。
流光暗换,故人渐老。某日,国中女子尽数陷入沉睡。
一夜之间,所有男子消失无踪。
此后,城中女子皆化为蚕身人面,终日面树跪坐,嚼食桑叶,吐丝织锦。
“不妙。”尚青云听完我的叙述,微微摇头。
我默然沉思。
这传说确实透着蹊跷。
前半似抗争命运的壮歌,后半却急转直下,成了诡谲怪谈。
男子为何消失?女子为何化蚕?二者可有牵连?
此前所见的人形蚕蛹是否就是欧丝国民?它们为何被葬在境外?古籍所载为何与浮雕相左?
重重谜团让幽深的地宫更显莫测。
浮雕中的姐姐虽是关键,但故事的逻辑暗示她或许并非根源,而是又一个受难者。
破解谜题的关键,或许就在那件与圣衣相融的马皮。若能寻得此物,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另有一事萦绕心头:所有记载都提及三桑神树与“马”的意象。
这地宫深处不见活物,无论是黄忠墓中的行尸,还是二层的人形蚕蛹,任何一件现世都足以震动学界。
为何此类异事从未外传?仿佛所有诡奇都汇聚于此,静待世人揭开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