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入春深,天气却愈发显得喜怒无常。接连几日的晴好,让泉南镇内外都沉浸在一片暖融融的春意里,运河两岸新柳如烟,镇子里的桃李也开到了极盛,引得蜂喧蝶闹。苏记铺子的生意也因着这好天气,平顺了几日,新推出的咖啡渣除味包和那几样小物,虽算不得什么大进项,却也细水长流地添补着账面,稍稍缓解了因山地投入而带来的资金压力。
然而,苏婉的心却并未因这表面的平静而真正放松下来。她时常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铺子门口或后院,抬头望向镇外那连绵起伏、在春日阳光下显得格外青翠的群山方向。云雾坳,那个寄托了她新希望的地方,此刻正安静地蛰伏在群山环抱之中。铁柱和金老农带回的消息说,移栽的咖啡树苗大部分都挺过了最初的不适期,虽然生长缓慢,但叶片渐渐恢复了精神,这让苏婉稍感安慰。可不知为何,越是平静,她心底那根名为“谨慎”的弦就绷得越紧。
这日午后,天色悄然起了变化。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从何处漫上来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云翳,像是给天空蒙上了一层细纱。阳光变得不再那么炙热刺眼,空气中流动的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山深处的凉意和湿气。
“这天色,瞧着有些闷。”周文焕摇着折扇从外面回来,额角却不见汗意,他抬头看了看天,对正在柜台前核对新一批甜叶菊茶饮配方的苏婉说道。
苏婉放下手中的小秤,也走到门口,仔细观察着天空和街面上行人略显急促的脚步。“是要变天了。”她轻声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看这云势,怕不是一场小雨能打发的。”
她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随着时间推移,那层薄云渐渐加厚,颜色也由灰白转为沉甸甸的铅灰色,低低地压在天际。风停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和沉闷。街边的狗不安地吠叫着,燕子也飞得极低,几乎要贴着地面掠过。
“姑娘,您是在担心山里的树苗吗?”娟子收拾着茶具,见苏婉频频向外张望,忍不住问道。
“嗯。”苏婉没有否认,“云雾坳那地方,三面环山,地势低洼,最易汇聚雨水。我们新垦了土地,树苗的根系尚未扎深扎稳,最怕的便是积水浸泡。若是寻常春雨倒也罢了,看这架势……”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她沉吟片刻,转身对娟子吩咐道:“你去后面看看铁柱哥在不在,若在,让他来前堂一趟。”
铁柱正在工坊里帮着翻晒新到的咖啡豆,闻讯赶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阳光和豆子混合的干爽气息。“婉儿,找我啥事?”
苏婉指着外面愈发阴沉的天色,语气郑重:“铁柱哥,我瞧着这天色不对,怕是有场大雨。你立刻去一趟车马行,雇两辆最结实耐用的骡车,多备些油布、麻绳、还有铁锹、镐头之类的工具,以防万一。再去寻金伯,问问库房里可还有之前预备着、用来排水导流的粗竹管,若有,一并清点出来备用。”
铁柱先是一愣,随即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凝重起来:“婉儿你是怕山里涝了?我这就去办!”说完,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冲进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里。
周文焕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是凛然。他深知苏婉对那片山地寄予的厚望,也明白这场可能到来的大雨意味着什么。“婉儿思虑周全,是该早做准备。只是……人力有时尽,若天公不作美,也非我等能强求。”
“尽人事,听天命。”苏婉目光依旧望着门外沉郁的天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我们不能坐等天命。多一分准备,或许就能多保住一株苗子。”
她顿了顿,又对周文焕道:“周伯伯,还得劳烦您一趟。您去县衙户房那边走动走动,看看能否借阅到往年关于云雾山一带,尤其是春末夏初时节,雨水和水文的零星记录?哪怕只是些老吏口耳相传的经验之谈也好。我们对那片山地的脾性,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周文焕点头:“好,我这就去。多了解一分,我们应对起来也能多一分把握。”
安排完这些,苏婉的心并未完全放下。她走到后院,看着暖棚里那些作为母本、茁壮成长的咖啡树,又望向工坊角落里那些正在阴干的咖啡渣炭饼和染布。这些都是她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根基,而云雾坳里的那些树苗,则是她将梦想延伸向更广阔天地的触角。她绝不允许这触角,轻易地被一场风雨折断。
傍晚时分,铁柱带着雇好的骡车和准备好的工具回来了,周文焕也从县衙带回了一些模糊的信息:云雾山系确是本地雨水丰沛之地,那坳地地势低洼,以往也偶有积水的记录,只是大规模的山洪并不多见,多发生在夏季雷暴之时。
“只是,今春这雨势,来得似乎早了些,也急了些。”周文焕补充道,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忧色。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泉南镇被一种反常的寂静笼罩着,连往日里最热闹的码头方向,也只剩下运河水流平缓的呜咽声。天空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密不透风。终于,在子夜时分,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
轰隆隆——!
雷声如同战鼓,敲碎了夜的宁静。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如同天河决堤般,狂暴地倾泻而下,狠狠地砸在瓦片上、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响。顷刻间,天地间便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雨幕和喧嚣的雨声。
苏婉被雷声惊醒,起身披衣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窗缝,冰冷的雨气夹杂着土腥味扑面而来。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屋檐下的水流汇成瀑布,院子里低洼处很快便积起了水洼。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这仿佛要摧毁一切的雨声,心中的那根弦,彻底绷紧到了极致。山雨,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势如此凶猛。云雾坳此刻正经历着什么?那些稚嫩的咖啡树苗,能否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考验中存活下来?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