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松城本丸深处,烛火将尽,灯花偶尔爆开一丝不耐烦的噼啪声。羽柴赖陆半倚在案前,目光却穿过袅袅青烟,落在远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斋藤利三那个名字。
说来可笑。未到此地时,在他遥远的记忆里,“斋藤利三”不过是《太阁立志传》和《信长野望》那类的战略游戏里,统帅力能力值无论哪个版本都在78到80之间徘徊、给游戏中的军团充人头的二流角色。甚至过去还经常抱怨——明智光秀的家臣都那么垃圾,难怪守不住本能寺后的大好形势。
直到亲自在这里住了十五年,才明白明智光秀的笔头家老,是该有怎样成色的人。而此刻,他的女儿,那个在汤殿里等着他‘恩泽’的阿福,正像一件无声的樱饼,静候他的品尝。
想到阿福,他心头并无多少绮念,更多的是一丝混杂的思绪——念及她曾在伏见城护过母亲吉良晴的恩情,以及她作为一件“政治献礼”背后的复杂意味。
近侍无声地上前,将葡人从果阿带来的烟丝仔细塞入烟袋。赖陆接过,深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烟气灌入肺腑,随即被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那股无形的郁结也一并带出。他垂下眼,用脚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瘫软在地的柳生新左卫门。
“喂,柳生。”他的声音带着烟熏后的沙哑,“方才席间,你盯着那个斋藤福,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怎么,有何不同?难不成是我又抢了你的心上人?”
柳生像一滩烂泥般趴着,闻言含糊不清地嘟囔:“殿下莫要拿我说笑……自打被阿椿和新免武藏那对狗男女赶出家门,我对女人就……就没啥想头了。”他顿了顿,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咕哝道:“我们这种穿……穿越的,哪比得上您这魂穿的……您的起点,怕就是我拼尽一生的终点喽……”
赖陆拨弄他的脚猛地一顿。
“起点?终点?肉身穿越?魂穿?”
赖陆拨弄他的脚猛地一顿,心中剧震。他一直以为柳生与他一样,是转生于此世。听这意思,这家伙竟是连肉身带记忆,直接‘掉’到这个时代的?
从他们初见时,虎千代看柳生造玻璃和肥皂,以及拿历史掉书袋,就知道柳生有着现代的灵魂,可如果他肉身也是现代人的……强烈的好奇心攫住了赖陆。他用脚加重力道,不客气地踢了踢柳生:“喂!说清楚!你怎么来的?”
柳生被踢得哼唧了一声,非但没醒,反而双颊酡红地嘿嘿傻笑起来,带着一种穿越者特有的、近乎荒诞的优越感:“吓……吓傻了吧?虎千代……我告诉你……老子穿越前,可是学历史的!维基百科懂吗?我看一眼就知道对错!”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我要是你……早就古斯塔夫方阵、鸳鸯阵轮流伺候上了!早就……早就统一天下了!哪还用这么麻烦!”
赖陆闻言,险些被那口烟呛住,脸上只剩下“果然是个二愣子”的无语。
古斯塔夫方阵?说得轻巧!那需要成千上万训练有素、能忍受线列残酷纪律的士兵。欧陆那些线列兵,哪个不是用军棍殴打、像驯牲口一样日以继夜练出来的?人都去当兵,地谁来种?这倭国凑得齐吗?他过去训练一百足轻的饿鬼队,每天吃鲸肉以及野猪肉,都几乎要掏空母亲的家底了——现在那一百人,也只能当是预备的武士培养。
再说火铳,葡人的蛇杆铳、国友筒、种子岛铳,击发时引药池敞开,火焰向后喷溅,射手贴腮瞄准等于是一枪过后双目失明。士兵的射击动作,还他妈古斯塔夫方阵?
至于戚继光的鸳鸯阵,更是无稽之谈。那本是针对倭寇的小规模近战阵法,靠的是狼筅、镗钯等长兵克制武士刀,根本不适合大军团野战。戚继光后期靠的是偏厢车配火炮,形成移动堡垒,以射程压制游牧骑兵。可若对面拉出一门十二磅加农炮,这偏厢车跑得动吗?
赖陆看着脚下这个沉浸在“历史知识”中、却对现实一无所知的醉鬼,摇了摇头,最终还是耐不住那好奇轻声道:“喂,你怎么不想着点正正经经的美人呢?虽然斋藤福,眉清目秀的。就比如在我奥向做总取缔的‘江州局’那样的女官,虽那是秀忠之妻阿市之女,可是看一眼也知道比阿福美貌得多吧。”
柳生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阿江?呵呵……红颜祸水……嗝……虎千代,你、你根本不懂……那个阿福,她、她以后……”说到这里的时候余光看到主公越来越沉的面容,吓得一个机灵就爬了起来。
“你说未来的什么?阿江又是未来的什么?”虎千代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从不干涉自己家臣松平秀忠的家事,可如果是个祸患就要重新揣度一番了。
柳生见主公动了真火,肠子都悔青了,急得向前爬了半步,几乎要凑到赖陆案前,手舞足蹈地解释:
“主公明鉴!小的失言!您说的江州局,她、她后来在正史里被尊为‘崇源院’,是二代将军秀忠的正妻。她地位虽高可眼界和手腕,却远比不上日后身为‘春日局’的阿福啊!”
“春日局?” 赖陆眉头紧锁,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号。他回想起方才席间那个安静跪坐的身影——那女人低眉顺眼,姿态恭谨,但眉眼间确实没有寻常少女的羞怯,反而有一种经历过事态的沉静。一个离婚归宗、被当作礼物送来的女人,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将来?他揉着因酒意和烦躁而胀痛的眉心,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与困惑:“春日局?家康的女人,还是秀忠的女人?”
柳生被这问题吓得酒醒了大半,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意识到自己失言闯下了大祸,但事已至此,为了活命,他必须抛出足够分量的情报来将功补过。他猛地以头叩地,用带着哭腔却又急于表功的颤抖声音说道:
“都、都不是!主公啊!那阿福……她、她将来既不是依靠美色,也不是依靠夫家!她是凭借一己之力,成为三代将军的乳母,并执掌……执掌大奥总览!其权柄之盛,足以影响将军继承人的废立,连老中都对她忌惮三分!她是真正……真正能在幕后动摇天下的人啊!”
赖陆手中的烟袋“啪嗒”一声掉在榻榻米上。柳生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记忆的迷雾。
‘春日局’……奶妈掌权?没有夫家,全凭自己?
这念头荒诞得让他想笑。可电光石火间,伏见城陷落那夜的混乱景象却猛地撞入脑海——火光冲天,溃兵如潮,女人的尖叫与武士的狂吼混成一片。他虽未亲临,但战后听闻,家康的内宅早已乱作一团。试想一下,伏见城破时兵荒马乱,西国诸公抢掠者不知凡几,于家康内宅中,自戕殉节者,卷了些珍贵茶器出逃者亦不乏其人。
她一个侍女,拿些东西当盘缠才是本能。 赖陆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混乱中做出抉择的女子。可她却能快速选了我母亲的骨灰坛子。 在金银细软和一座冰冷的骨灰坛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这需要何等的冷静与决断?更不用说……还能被可儿才藏那等莽夫抓住,而不是杀死,或者侵犯……
赖陆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这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此刻却重若千钧。这份于生死一线的决断力,便已远超常人。 柳生口中那“影响继承”的未来,似乎也不再是全然的无稽之谈。一个能在最混乱的时刻精准抓住最关键之物(象征忠义的骨灰坛,而非有价财物),并能从可儿才藏刀下活下来的女人,其心性和手腕,恐怕真不是寻常奥向女官可比。
“怕不是明朝的万贵妃第二?”这个念头再次浮现,但已没了最初的轻视,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他缓缓抬眼,看向地上抖成一团的柳生,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细细说来。说好了,有重赏。”
“主公,此‘乳母’绝非喂奶嬷嬷那么简单!”柳生几乎是在哭喊,他必须用最直白的话瞬间打破主公的轻视。“正史所载,三代将军家光公幼年体弱口吃,而其生母——便是您江户奥向中那位总取缔,‘江州局’,浅井江!”
他刻意顿了一下,让这个熟悉的名字在赖陆心中砸下重锤。
“她!她偏爱次子忠长,致使江户城内‘废长立幼’之风盛行!嫡庶颠倒,国本动摇!就在这危难之际,站出来力挽狂澜的,就是阿福,未来的春日局!”
柳生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她看的不是秀忠的脸色,她直奔根源——当时能一言定鼎的,唯有大御所德川家康!她寻得机会,直闯家康面前,史载其‘涕泣陈情’!她哭诉,家光公乃嫡长孙,若被废黜,必将开启恶例,导致德川子孙永无宁日,骨肉相残,天下动荡!”
“她更敢直言!”柳生仿佛也代入了那份孤勇,“她说忠长虽勇,却性情暴烈,非守成之主;唯家光公沉稳隐忍,方能继承太平基业!她这一哭一谏,直刺家康心中最深的恐惧——他一手打造的天下,是否会后继无人,是否会后院起火!最终,竟让那老奸巨猾的家康公拍板定案,保住了家光的继承位!”
没想啊,这樱饼里塞了一把钉子。真要是和她有了感情,再看她机敏批阅文书,怕不是要学唐高宗,养出个武则天来!
羽柴赖陆看着地上烂醉如泥、鼾声已起的柳生新左卫门,心中那团因“春日局”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渐渐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带着刺的清醒。
他低声叹息,那叹息里裹着三分无奈,七分决断:“这种女人……我不宠,自有旁人会觉得奇货可居,是个麻烦;可若放在枕边久了,日夜相对,难免不被其扎得满手是血。”
话音落下,广间内只剩下柳生响亮的鼾声。赖陆皱了皱眉,似乎被这鼾声吵得心烦,头也不回地对着阴影处吩咐道:“抬出去。”
两名侧近无声地上前,像拖一袋谷物般,将柳生架出了广间。
重归寂静。赖陆独自坐在摇曳的烛光下,抬手揉了揉紧绷的眉心,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笑意,那笑意里充满了自嘲的意味。
“呵……看来老子这辈子,认错的人、看走眼的事,还真他娘的多啊。”
羽柴赖陆从“日本武则天”这件事抽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方才那句自嘲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将他拽回了那个太阁刚死、伏见城内气氛微妙得如同绷紧弓弦的夜晚——庆长三年的酒宴。
那是身为丰臣家五大老笔头的德川家康为安抚“七将袭三成”事件后,伏见城内躁动不安的武断派大名而设的席面。空气里满是酒气与野心混合的味道。虎千代那时才十二岁。刚因为认错了路牌放跑了石田三成,挨了一顿臭骂后,跟福岛正则当众在泥地里纠打后的一身泥点子,手里还攥着没啃干净的烤鲸肉肋骨,就被他父亲福岛正则一把拽进了喧闹的广间。
正则喝得满面油光,显然刚与邻座的加藤嘉明有过一番激烈的争执,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正则觉得憋闷,又仗着酒意,想要再压对方一头,便一把将已然身高六尺有余的儿子推到人前。他没有指向加藤嘉明,而是手臂一划,故意指向了席间一位略显青涩、正襟危坐的年轻武士——那是刚刚元服不久,且正在给加藤清正斟酒的德川秀忠那边。
“小子!”正则嗓门洪亮,带着武夫特有的蛮横和挑衅,对虎千代嚷道:“告诉这屋里的人!你认不认得那位少爷?听没听说过‘加藤嘉明’?他到底是哪号人物?!”
这问法极其刁钻!他先是虚指秀忠,分散注意力,随后突然抛出“加藤嘉明”的名字,让一个疲惫又懵懂的孩子在瞬间做出联想和判断。
全场目光瞬间齐刷刷落在虎千代身上。他嘴里还嚼着肉,被父亲猛地一问,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他先是茫然地看了一眼那位陌生的公子,身上只有简化的桐纹,随即“加藤”这个姓氏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迅速发酵——他只知道一个鼎鼎大名的“加藤”,那就是他清正大叔!
在加藤嘉明本人铁青的注视下,虎千代含糊地、带着少年人未谙世事的直愣,脱口答道:“加…加藤?……是肥后守清正大叔的儿子吗?是那位少爷?” 他的目光甚至还带着询问,又瞥了一眼秀忠。
话音落下,广间内先是一阵死寂。加藤嘉明的脸色瞬间由青转紫,手中的酒杯被捏得指节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这羞辱远胜于直接指着他的脸!福岛正则这匹夫,竟让他的儿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加藤嘉明归为“加藤清正的儿子”,甚至还可能被误认为是德川秀忠那个黄口小儿!
紧接着,福岛正则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计谋得逞的狂笑:“哈哈哈哈哈!说得好!俺儿说得对!就是虎之助那家伙的儿子!哈哈哈!”
周围的家康、井伊直政等重臣,表情各异,有人掩口,有人摇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加藤嘉明猛地站起身,椅子在身后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死死瞪了虎千代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更狠狠剐了狂笑不止的正则一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岂有此理!” 随即愤然拂袖而去,衣角带起的风都带着屈辱和怒火。
回忆的思绪断开的羽柴中纳言赖陆回到现实,烛火噼啪一声,就像是催促中纳言殿下看看今夜的新娘。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指尖。当年认错加藤嘉明,不过是一场无心的孩童之语,结下的是一员外样大名的私怨。而今日,他险些看错的,却是一个能在未来动摇国本、执掌权柄的女人。
“自那次以后,整个福岛家都知道我这桩糗事,除了正则那个匹夫没人会提加藤嘉明那个名字。倒不是为了当时我一个区区庶子的脸面。而是尾藤家老会叫加藤嘉明伊予守。可如果我把阿福养成了武则天……后世之人会把我当成怎样的废物?” 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看来,老子当年在伏见城认错的路牌,放跑的石田三成,和今晚差点错过的‘春日局’相比,反倒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