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浸在粘稠的胶水里,缓慢而窒息地向前爬行。每一分,每一秒,对林小溪而言,都是一种清醒的凌迟。她不再去猜测那个具体的日期,只是麻木地感受着顾言琛眼中日益累积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痛苦和决绝。她知道,那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会落下。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天空呈现灰白色的下午,云层压得很低,没有阳光,整个世界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顾言琛的车停在她宿舍楼下,他发来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我在楼下,我们去湖边走走。”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往日的亲昵称呼。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透过屏幕,传递到小溪的指尖。
她放下手机,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丝。镜中的女孩,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水。她拿起椅背上那条他送的米白色羊绒围巾,仔细地围好,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下楼,上车。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衬得他脸色愈发冷峻,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倾身过来为她系安全带,也没有握住她的手。他只是目视前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走吧。”他低声说,然后发动了引擎。
车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电台没有开,只有轮胎碾压路面的细微噪音,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小溪将脸转向窗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街景。那些曾经和他一起走过无数次的街道,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店铺,此刻在她眼中,都褪去了颜色,变得模糊而陌生。
她甚至没有问他要去哪个湖。心里有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是那里,只能是那里——那个他们第一次牵手,拥有着爱情最初模样的地方。
车子果然驶向了那个熟悉的校园湖畔。
秋意已深,湖畔的景象与他们初来时截然不同。曾经郁郁葱葱的柳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无力地摇曳。原本碧波荡漾的湖面,此刻也被风吹皱,泛着清冷的灰白色涟漪。草坪失去了夏日的鲜绿,变得枯黄,上面零落着各式各样枯萎蜷缩的落叶,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一片萧瑟,满目荒凉。如同他们即将走到尽头的爱情。
顾言琛停好车,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向湖边那条熟悉的长椅。长椅上空无一人,仿佛专为他们保留着这最后的审判席。
他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椅边,面向着那片失去了光彩的湖水,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他的黑色大衣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小溪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催促,也没有靠近。她只是看着他宽阔却紧绷的背影,等待着,那早已预知的、最终的判决。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声穿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顾言琛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比天空还要灰白,嘴唇紧抿着,失去了所有血色。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红血丝,里面翻涌着痛苦、挣扎、愧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他的目光,像沉重的枷锁,落在小溪平静无波的脸上。他看着她,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他呼吸困难。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泄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小溪依旧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慌,仿佛她早已抽离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站在这里。
她的这种平静,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刺穿了顾言琛勉强维持的镇定。他宁愿她哭,她闹,她质问,她打他骂他,也好过这样死寂的、仿佛已经接受了一切的沉默。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干涩得几乎要撕裂的喉咙里,挤出了那句早已准备好的、却依旧无比残忍的话:
“小溪……”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
“家里……安排我去w市……”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聚勇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后天的飞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深渊里捞出来的石头,带着彻骨的寒意,重重砸在两人之间空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说完了。
预想中的崩溃,痛哭,质问,歇斯底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小溪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围巾柔软的绒毛抚着她的下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他刚才说的,只是“今天天气不好”这样无关痛痒的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里面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灰烬。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那个曾经因为他一个笑容、一句情话就能被点燃的、属于少女林小溪的璀璨星火,在这一刻,被他亲口说出的话语,彻底地、无情地扑灭了。
原来,提前预知了结局,并不能减轻它真正到来时的伤害。它只是将瞬间的剧痛,延长成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而当最后那一刻终于降临时,剩下的,只有被反复切割后,麻木的、彻底的死寂。
她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从那个雨夜他失控地挥开她的手开始;
从他凝视她的目光里带上绝望的告别意味开始;
从他送出的礼物变成一种无声的补偿和安置开始;
从他那些空洞的承诺再也无法描绘出具体未来开始;
从那个顾家叔伯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最冰冷的威胁开始……
她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她发现自己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所有的泪水,似乎都在那些不眠的夜晚,那些独自吞咽的恐惧和屈辱中,提前流干了。
她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顾言琛恐慌和心痛。他宁愿她扑上来打他,骂他负心,骂他无能,也好过这样,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安静地接受着一切。
他宁愿看到她眼中的恨,也不愿看到这彻底的、毫无生气的灰烬。
“小溪……”他上前一步,急切地想要抓住她的手,想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无动于衷。
但她微微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冰凉。
“你听我说,”他声音里的颤抖更加明显,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切,“这只是权宜之计!w市的分公司是家族近几年重点发展的项目,我去那里,是为了积累资本,为了更快地掌握实权!等我站稳脚跟,有了足够的话语权,我就能……”
“就能怎么样呢?”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打断了他。是林小溪。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像结了冰的湖面。
顾言琛愣住了,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他看着她,她依旧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但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看着他。
“就能反抗你的家族吗?”她轻轻地问,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他的心上,“就能让他们接受一个,对他们而言‘毫无价值’的我吗?”
“我……”顾言琛语塞,脸上血色尽失。他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家族的庞大和顽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的“站稳脚跟”,所谓的“积累资本”,在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面前,是何其渺茫和漫长。
“还是说,”小溪继续说着,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伪装的力量,“等你足够强大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原地了?或者,你确定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有勇气,回头来找这个‘绊脚石’吗?”
“不!不是的!”顾言琛猛地摇头,眼中充满了被误解的痛苦和慌乱,“小溪,你从来都不是绊脚石!你是我……”是我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这句话,他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觉得自己不配。
“顾言琛,”她再次叫了他的全名,像那天在咖啡馆被威胁后一样,带着一种疏离的确认,“我们都很清楚,这不是你愿不愿意,或者我愿不愿意等的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苍白痛苦的脸,望向那片灰蒙蒙的湖面,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疲惫和认命。
“这是……我们能不能的问题。”
“而答案,从一开始,就写好了。”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挣扎的、却注定失败的困兽,带着悲悯,也带着彻底的绝望。
“所以,别再说那些……连你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承诺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彻底安静了。风停了,枯叶不再作响,连湖水的涟漪都似乎凝固了。
顾言琛站在那里,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言语。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他倾尽所有热情去爱、却最终无力守护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片代表着爱情彻底死去的灰烬,一种灭顶的绝望和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她那洞悉一切的、死寂的平静面前,都变得苍白、可笑、毫无意义。
他输了。
输给了家族,输给了现实,也输给了……她早已预知的、并坦然接受的结局。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红着眼眶,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助地、绝望地,看着他那被他自己亲手推入绝境的爱人。
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湖畔一尊失去了温度的雕塑,等待着这场早已注定的离别,落下最后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