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苍白的晨光,如同羞涩的窥探者,悄无声息地透过“云镜”餐厅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斜斜地照进空旷的宴会厅。光线在弥漫着微弱酒气和冷清空气的室内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
林小溪是在一阵钝痛的头晕和喉咙的干渴中醒来的。
她呻吟一声,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扭曲成一片晃眼的光斑。她花了几秒钟才辨认出自己身处何地——昨晚庆功宴的餐厅。
记忆如同断片的录像带,零星地闪回——喧嚣的人声,晃动的酒杯,同事们热情洋溢的脸,还有……顾言琛偶尔投来的、难以解读的深邃目光。她记得自己喝了不少,为了应酬,也为了麻痹某些不该存在的情绪。最后清晰的记忆是找了个角落的沙发想缓一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试图动一下,却发现身体被什么东西包裹着,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温暖而沉稳的重量,还有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木质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
这味道……
她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大半。
她猛地低头,看清了披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不是预想中的毯子或外套,而是一件男士衬衫。深蓝色的,质感极佳,带着精致的暗纹。最重要的是,那上面萦绕不散的,是独属于顾言琛的、她曾无比熟悉的气息。
怎么会……
她触电般坐直身体,动作太大,引得一阵更强烈的头晕目眩。衬衫从她肩头滑落,清晨的微凉瞬间侵袭了她裸露的肌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抓住那件滑落的衬衫,指尖触碰到柔软而昂贵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残留的、属于原主人的体温。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又被沙发旁茶几上的一个白色马克杯吸引了。
杯子里是乳白色的液体,已经不再冒热气,静静地放在那里,像是被人精心安置过。
牛奶?
谁放的?
一个荒谬又让她心跳失序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记得,很久以前,在她感冒或者熬夜复习后,那个笨拙又骄傲的男人,也曾这样,默不作声地给她热过牛奶,然后板着脸放在她面前,语气生硬地说:“喝了,对身体好。”
难道……
她攥紧了手中的衬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一股混杂着震惊、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流,猛地冲垮了她刚刚筑起的理智堤坝。三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冷漠,可以坦然面对他的一切。可这件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衬衫,这杯仿佛穿越了时光而来的牛奶,像两把精准的钥匙,轻易地撬开了她心底最深处、封锁最严密的那个角落。
就在她心乱如麻,对着衬衫和牛奶发呆,几乎无法思考的时候,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毫无预兆地从她侧后方不远处响起,打破了宴会厅清晨的寂静。
“醒了?”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
林小溪浑身一僵,猛地转过头。
只见顾言琛不知何时,正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他换了一身崭新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挺括,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宿醉的痕迹,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和疏离。只有眼底那几不可查的、淡淡的血丝,泄露了他或许也并未休息得太好。
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碰巧遇到了一个醒来的下属。
“顾……顾总?”小溪的声音因刚睡醒和惊吓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和不确定。她下意识地想将手里的衬衫藏到身后,却又觉得这动作太过欲盖弥彰,只能僵硬地抓着,指尖微微颤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什么?这件衬衫和这杯牛奶……真的是他?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却一个也问不出口。
顾言琛的视线,先是落在她因慌乱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紧紧抓在手里的、那件属于他的深蓝色衬衫上。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两秒,眼神深邃难辨,随即又移开,落在了茶几上那杯已经凉透的牛奶上。
“头疼吗?”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反而问了一个听起来像是上司关心下属的问题,只是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多少真切的关怀。
“……还好。”小溪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心脏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他越是这样平静,她就越是心慌意乱。
“餐厅的冷气开得足,睡着容易着凉。”顾言琛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她一米左右的位置停下,这个距离不算近,但足以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他带来的压迫感。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她手中的衬衫,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看来,我的衬衫派上了用场。”
他承认了!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林小溪的心还是猛地一缩。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像是蕴藏着一片暗流汹涌的海,表面却平静无波。
“谢谢……顾总。”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感觉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她想把衬衫还给他,却又觉得此刻这个动作充满了尴尬和难以言喻的暧昧。
“举手之劳。”顾言琛淡淡地说,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向那杯牛奶,“牛奶凉了,就别喝了。我已经让周铭通知行政部,今天项目组上午调休,下午再开工。你可以回去再休息一下。”
他安排得周到而自然,完全是一个体恤下属的老板姿态。可偏偏是这件衬衫,这杯牛奶,让这一切都变了味道。
小溪看着他冷静的侧脸,心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越绷越紧。她受不了这种暧昧不明的氛围,受不了他这种看似公事公办实则处处越界的行为。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手中的衬衫递了过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疏远:“顾总,您的衬衫,谢谢。我……我该回去了。”
顾言琛看着她递过来的衬衫,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仿佛在探究她这份突然竖起的壁垒背后,真实的情绪是什么。
几秒钟的沉默,像是被无限拉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终于,他伸出手,接过了衬衫。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手背。
那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电流,瞬间窜过小溪的四肢百骸。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心跳如鼓。
顾言琛似乎并没有在意她这个过激的反应。他拿着衬衫,并没有立刻穿上或者收起,只是随意地搭在手臂上。他的目光,却依旧牢牢地锁着她。
“林小溪。”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少了几分公式化,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认真?
“……”小溪的心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要说什么?
“三年不见,”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要将她吸进去,“你酒量倒是见长。”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通往过去的那扇门。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调侃?或者说,是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关于过去的隐秘联系。
小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记得。
他记得她以前的酒量很差。
他记得他们之间那些……早已被时光掩埋的细节。
看着她骤然变化的脸色和那双瞬间蒙上水汽、写满了无措与挣扎的眼睛,顾言琛的眼底,几不可查地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心疼,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得逞般的、微弱的光芒。
但他并没有乘胜追击。
他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句带着试探的话只是她的错觉:“回去好好休息,下午别迟到。”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拿着那件衬衫,迈着沉稳的步伐,朝着宴会厅门口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林小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仿佛带走了房间里所有的空气。
她缓缓地跌坐回沙发上,浑身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那微凉的触感。
鼻尖,依旧萦绕着那件衬衫上挥之不去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你酒量倒是见长”。
还有……那杯已经凉透,却仿佛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牛奶。
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困住。
三年筑起的心防,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壁垒,在这个寻常又极不寻常的清晨,被这接二连三的、无声而精准的“攻击”,撕开了一道清晰可见的、颤抖着的裂缝。
她闭上眼,将脸埋进掌心,感受着那件滑落在沙发上的、还带着他气息的衬衫布料,贴着她滚烫的脸颊。
乱了。
一切都乱了。
就在她心绪如同乱麻,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浪潮淹没时,放在包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执拗地响了起来。那清脆的铃声,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一道来自现实世界的催命符,将她从这混乱的漩涡中暂时惊醒。她不用看也知道,这个时间,会这样联系她的,大概率是……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