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蓝火光一闪而逝,仿佛只是夜风吹过山林时,磷火的偶然一跃。
但沈流苏知道,那不是。
那是来自深渊的凝视,是无声的挑衅。
她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中的铜炉。
炉中,“送行香”的余烬尚温,父亲的发丝与那半块云纹腰牌已化作一缕似有若无的青烟,融入夜色。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地盘膝而坐,将那枚冰冷的纯金官印置于膝上,指尖蘸着袖中早已备好的“返魂引”膏体,在父亲的腰牌残片上轻轻涂抹。
这引子以七种至阴草药混合血泪制成,专用于牵引亡魂执念。
“父亲,若您在天有灵,请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她闭上眼,将一滴指尖血滴入香炉余烬。
血珠落下的瞬间,炉中残灰竟如活物般旋转起来,一缕极淡的烟雾袅袅升起,并未飘散,而是在她眼前凝聚不散。
烟雾缭绕中,一幅幅断续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现。
那是一座通体漆黑、直插云霄的巨塔,矗立在瓢泼的暴雨之中。
塔下,九名身披麻布、头戴香冠的祭官匍匐在地,浑身湿透,正以一种极为古怪的韵律叩拜着。
画面拉近,塔前的汉白玉石台上,静静躺着一具覆盖着白纱的躯体,身形成人,却散发着非人的死寂。
就在沈流苏试图看清那白纱下的面容时,一股莫名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猛然传来!
那石台上的躯体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它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竟与她体内的香魂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像水滴汇入江海,像孤魂找到了归宿,那是一种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她心神剧震,猛然睁开双眼,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不是幻象!
那是“返魂引”勾出的、烙印在父亲遗物中的香魂记忆碎片!
那座塔,那些祭官,那个与她共鸣的神秘躯体……这一切都真实存在过!
“来人!”她霍然起身,声音清寒如冰,“立刻召周捕头、阿念到香语阁,一刻都不能耽误!”
半个时辰后,香语阁灯火通明。
沈流苏将那幅绘有母亲柳无霜与玄冥子师叔的画像铺在桌案中央。
在烛火的特定角度映照下,画像的背景,那片原本看似随意的夜空,竟隐约浮现出一幅暗淡的星轨图。
她取出沈家罗盘,又将阿念凭记忆绘制的北陵地形图、周捕头呈上的失踪幼童生辰八字卷宗一一摊开。
“你们看,”她指尖点在罗盘中央的刻度上,“罗盘召唤诏令,是在子时。母亲画像上的星轨,指向的是‘天蝎座’的尾部,古称‘积尸气’,主死亡与轮回。而所有失踪的幼童,都生于‘癸亥年冬至’。”
她将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语速极快,思维却清晰得可怕:“癸亥在五行中属水,为至阴。星象、时辰、生辰……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时刻。一个能够让阴气达到顶峰,足以逆转生死的时刻——朔月之夜,且必须是天干地支再次轮回到‘癸亥’重叠的那一天!”
周捕头大惊失色,他飞快地翻阅历法:“大人,那……那不就是三日后的子时?!”
三日后!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收缩。时间,竟已如此紧迫!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若届时无人阻断,幽冥教将以十三名至阴幼童的魂魄为引,以北陵地宫为法坛,开启那个‘香魂共鸣大阵’。到那时,地宫会化作一个巨大的招魂漩涡,吞噬方圆百里所有生灵的精魄,只为……唤醒那具石台上的躯体!”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御前掌事太监王忠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手里捧着一个用黄布包裹的托盘。
“沈……沈大人!”他声音发颤,几乎站立不稳,“您让老奴带人清理那窑厂的底层,在……在淤泥下三尺,挖出了这个!”
黄布揭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与怨气扑面而来。
托盘之上,赫然是十三具早已化为枯骨的孩童骸骨,被人以一种诡异的环形姿态摆放着。
而在每一具骸骨小小的胸腔处,都死死插着一截早已断裂、色泽灰败的残香!
王忠指着那些残香,嘴唇哆嗦着:“这些香……老奴找宫里的老香匠辨认过,他们说,这是用……用还未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死婴喉骨磨粉,混以‘断魂草’的汁液制成的……名为‘哭香’!”
此言一出,连周捕头这等见惯了生死的锦衣卫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沈流苏的脸色却平静了下来,平静得令人心悸。
她伸出两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拈起一截骨香残片。
指尖触及那粗糙冰冷的质感,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她的嗅觉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变形。
那原本只是淡淡的腥臭,在她鼻尖竟化作了无数微弱却清晰的婴孩哭声,尖锐、凄厉,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耳膜!
“三感融合”!
这是自“启灵膏”修复她感官后,第一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动触发!
她的嗅觉,竟“听”到了残留在香灰中的、来自十年前的哭声!
强忍着脑中炸裂般的剧痛,她闭上眼,对一旁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阿念道:“阿念,坐下,看着我。”
她点燃一撮特制的安神香,烟气如丝,缓缓萦绕在阿念周围。
“现在,闭上眼睛,回想你在地宫中看到的一切。不要思考,不要害怕,让那些画面自己流出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在安神香的引导下,阿念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他伸出手指,在面前的沙盘上疾速划动起来。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有一幅无形的地图在他脑中展开。
很快,一座宏伟而森严的地下宫殿第一层结构,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中央是一座主殿,牌匾上刻着两个篆字……“归寂”。
大殿四角,各立着一根雕满鬼神浮雕的石柱,正是所谓的“镇魂柱”。
而通往地宫第二层的入口,则被一扇巨大的青铜门死死封锁。
门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倒写的《香经》经文!
“是‘逆息封印术’!”沈流苏一眼就认出了这失传已久的沈家绝学。
这是一种利用呼吸频率与香气流转相合的独特法门,只有身怀香主血脉之人,才能在不破坏封印的前提下,以特定的呼吸节奏破译门上的经文咒令,从而开启大门。
强行破门,只会引动整座地宫的香煞之气,让闯入者瞬间化为枯骨。
深夜,香语阁的烛火依旧未熄。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萧玦未带任何仪仗,只身一人,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走进了这间已成为风暴中心的小屋。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满桌的图纸和卷宗,最后落在沈流苏那张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上。
“朕查了三十年前的皇陵修缮记录。”他将一卷泛黄的绢书掷于案上,声音低沉而有力,“在你父亲沈无痕死前七日,他曾以祭祀先祖为由,独自入陵三昼夜。守陵官在奏报里写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沈流苏抬眸,眼中精光一闪。
萧玦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说,沈祭酒(沈无痕当时的官职)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尊空荡荡的棺椁,神情癫狂,嘴里反复念着一句话……‘她不该醒,她不该醒’!”
沈流苏的瞳孔猛地一缩!
父亲!
父亲原来早就知道了幽冥女王即将复苏的征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选择了独自一人,试图用自己的方法去镇压那个即将醒来的“她”!
当夜,送走所有人后,沈流苏独坐密室。
她再次取出沈家罗盘,用那碧绿中透着血色的“启灵膏”,一丝不苟地重新描绘着罗盘上的每一道裂纹,试图再次召唤出那道血脉诏令,寻找更多线索。
子时将至,就在最后一抹膏体涂满裂痕,金光将现未现之际,异变再生!
罗盘突然剧烈地震颤起来,那些刚刚被弥合的裂纹中,竟没有渗出金光,反而丝丝缕缕地冒出了一团团不祥的黑雾!
黑雾在罗盘上方翻滚、凝聚,最终化作一张模糊而扭曲的女人脸庞,发出了一个令沈流苏心魂俱裂的声音。
“小苏……我的女儿……快逃……这里危险……”
是母亲!是柳无霜的声音!
沈流苏浑身一僵,巨大的悲痛与思念险些将她吞噬。
但下一瞬,她眼中那片刻的迷惘便化为了彻骨的寒意。
她强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面上却露出一抹极淡的冷笑。
她猛地咬破指尖,反手将一滴滚烫的鲜血,精准地弹入那团黑雾之中,厉声喝问:
“若你真是我娘,便告诉我……我十岁那年,你在后院亲手种下的那株紫铃兰,为何一夜之间尽数枯死?”
那团由黑雾凝聚的“母亲”脸庞,瞬间顿滞。
它扭曲着,嘶吼着,仿佛被那滴血和那个问题烫伤了灵魂,发出了不再是柳无霜,而是一个男人尖利刺耳的咆哮!
轰……!
黑雾轰然炸散,化作虚无。
沈流苏缓缓收回手,指尖的血珠犹在。
她看着空无一物的半空,嘴角的弧度冰冷而讥讽:“冒充亡魂来乱我心智?玄冥子,你的这些把戏,我从小看到大,早就看腻了。”
话音刚落,窗外,遥远的北陵方向,一道幽蓝色的火光猛地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狰狞的轨迹,久久不散。
那既像是一次恼羞成怒的回应,更像是一封来自地狱的战书。
沈流苏静静地看着那道妖异的蓝光,眼神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寂与决然。
三日,这是他给她的最后期限。
也是她,为这延续了十年的恩怨,亲手画上句号的时刻。
她没有再犹豫,转身走到香案前,将那面重归平静的沈家罗盘、一整盒新制的启灵膏,以及那只盛放着父亲发灰的送行香炉,三件物品,一一仔细地收入随身的行囊中。
很好,幽冥子。
你不是想让我下去陪你吗?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