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东南角的山脊,被当地人称为“龙抬头”,乃是整条皇陵龙脉吐纳天地灵气的“气眼”。
此刻,夜风凛冽如刀,刮过山岩,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沈流苏立于崖边,衣袂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她的身后,王忠带着几名小太监,正颤颤巍巍地将最后一座,也是最重的一座“封魂香炉”安置在预先刻画好的阵眼之上。
这香炉通体由沉银与玄铁熔铸,表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镇魂符文,炉身冰冷,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杀伐之气。
“阁主……时辰快到了。”王忠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脸上满是惊惧。
沈流苏没有回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枚以白玉雕琢、却浸染了暗红血色的牌位。
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玉面,仿佛能触碰到一个早已消逝的无辜灵魂。
她划破指腹,殷红的血珠滚落,滴入早已准备好的引火香膏之中。
她没有念诵任何繁复的咒文,只是将那沾染了自己鲜血与泪水的香膏,亲手按入了炉心之中,点燃了那幽蓝的引火。
“轰……!”
火苗窜起的瞬间,并非预想中的熊熊燃烧,而是发出一声沉闷的爆鸣!
霎时间,以这座香炉为中心,分布于北陵十二个地脉节点上的其余十一座封魂香炉,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应,齐齐冲起一道道冲天而起的金红色火光!
十二道光柱拔地而起,在漆黑的夜幕下交织成网,形成一道巨大无匹的环形光幕,将整个北陵山脉死死罩住!
“咔……咔嚓……”
脚下的香炉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炉壁之上,竟浮现出蛛网般细密的裂痕,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来自地底深处、无法言喻的恐怖拉扯力。
镶嵌在炉心中央的十三枚幼童生辰牌位,在火焰中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悲鸣。
“阁主!您看!”王忠指着炉心,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炉心……炉心在搏动!像……像活人的心脏一样!”
沈流苏眸光沉静如寒潭,死死盯着那团金红色的火焰。
她的听觉早已被呼啸的风声与炉身的悲鸣所占据,但她的嗅觉,那份源自血脉、超凡入圣的感知力,却在这一刻无限延伸。
风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诡异的甜腥味。
那味道,像是腐烂的果实,又混杂着活人汗液的温热气息,甜得发腻,腥得令人作呕。
是“迷心藤”!
一种只生长于至阴至暗之地,需以活人气息日夜浇灌才能开花的毒植!
它的汁液,正是幽冥教用来迷惑人心、制造幻境的主料。
这股味道,正从地宫深处,逆着被封锁的地脉,顽强地渗透出来!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收缩。
幽冥教没有坐以待毙。
他们甚至没有等到下一个“朔月无光,癸亥重叠”之日。
她在抢时间,他们,也在抢时间!
“他们在强行献祭。”她冰冷的声音穿透风声,清晰地传入王忠耳中,“必须在下一个癸亥重叠之前,完成最后的仪式!”
她不再理会身后惊骇欲绝的王忠,转身疾步下山。
回到香语阁,她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满尘土与露水的衣衫,立刻厉声喝道:“阿念!”
密室之内,聋而不盲的少年阿念早已等候多时。
他盘坐于一张巨大的沙盘之前,沙盘之上,是用银沙细细描摹出的、大晏王朝过去七日的星轨运行图。
“闭上眼。”沈流苏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忘掉你看到的星图,用你的视觉记忆,把你脑海中过去七日,每日朔月之时,北陵上空的星轨偏移轨迹,在沙盘上重新画出来!”
阿念不明所以,但对沈流苏的命令,他从不质疑。
他缓缓闭上双眼,整个世界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唯有脑海中那些闪烁的光点,如烙印般清晰。
他的手指如飞,在银沙上急速划动,一道道精准的弧线、一个个代表星宿的光点被迅速复原。
片刻之后,他停了下来,手指悬停在沙盘的一处空白区域,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沈流苏一步上前,目光如炬。
只见那片本应对应着皇陵地宫最深处——“归寂殿”正上方的天域,在阿念的记忆复原中,竟出现了一道极其诡异的“光蚀空洞”。
仿佛那一片空间,连同其中的星光,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凭空挖走了一块!
每逢朔月,此地无星!
沈流苏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一个被她忽略了许久的、最疯狂的可能浮现在眼前!
她猛然醒悟:幽冥女王的老巢,根本不是简单地藏于地底!
每逢朔月,阴气最盛之时,整个地宫会利用香魂之力,短暂地脱离现世,进入一个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维度……“香魂界隙”!
在那里,一切物理的探查、风水的卜算,尽皆失效!
唯有同样身具香主血脉之人,才能凭借灵魂深处的共鸣,感知到那片“界隙”的存在!
这才是幽冥教百年基业固若金汤的真正原因!
他们藏身的,是一个不存在于此世的空间!
她冲到密柜前,颤抖着手取出了父亲留下的那半块龙纹腰牌。
这一次,她没有再用灵力,而是将其小心翼翼地浸入了一碗早已备好的、以“返魂引”为主药的墨绿色药水之中。
药水沸腾,腰牌背面那曾被血污掩盖的铭文,在药性的侵蚀下,终于一字一句地清晰浮现:
“镜照虚妄,香承真实。若香不燃,则魂无归。”
镜照虚妄……香承真实……
沈流苏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眼中那最后的迷雾终于被彻底驱散!
她明白了!她彻底明白了!
沈家世代守护的所谓“承愿镜”,根本不是什么强行夺舍的邪物,而是一件试炼之器!
一件用来考验继任香主心性的传承圣物!
它会映照出试炼者内心最深的执念,唯有能勘破虚妄、放下执念、坚守“以香守护生灵”初心的香主,才能得到它的承认,继承先辈的香魂之力。
而玄冥子,那个曾经的沈家香主,她失败了!
她并非力量不够,而是她的执念太深!
她想借“承愿镜”与沈家香魂之力,复活那个早已作古的前朝帝王,这从根本上就背离了沈家祖训!
她想占有这份力量,而非守护它。
所以,“承愿镜”拒绝了她,将她的残魂囚禁了数百年!
“若香不燃,则魂无归……”沈流苏低声呢喃,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彩。
这意味着,进入“香魂界隙”的唯一钥匙,就是香!
是独属于沈家血脉的、能够辨识真实与虚幻的本命之香!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冲入调香室。
她取出了那包由十三名枉死幼童喉骨碾成的粉末,取出了那幅早已烧成灰烬的母亲画像,最后,她割开手腕,将自己的鲜血与眼泪,一并混入其中!
她以身为炉,以血为火,以魂为引,将这三种承载着血仇、思念与决绝的材料,用沈家秘法,在极短的时间内炼制成了十二枚鸽血石般、闪烁着金红色光泽的“破界香丸”!
此香,不为攻敌,不为防毒,而是为了在这片真假难辨的“香魂界隙”中,为自己和她最忠诚的下属,立下一个绝对不会被幻象所迷惑的……“香魂锚点”!
她将其中十一枚分发给早已待命的香卫,自己则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枚吞入腹中。
香丸入喉,一股冰冷而辛辣的气息瞬间冲入四肢百骸。
沈流苏闭上双眼,凝神细辨。
刹那间,她“听”到了!
在那遥远的、虚无的“界隙”深处,传来了一阵微弱的、仿佛被无限拉长的孩童哭声。
那哭声如丝如缕,不再虚无缥缈,而是清晰地缠绕在她的心脉之上,为她指明了方向。
子时,已至。
北陵上空,乌云密布,无星无月,压抑得令人窒息。
沈流苏再次立于“龙抬头”的山巅之上,手中紧握着那面残破的家族罗盘。
她没有看天,也没有看地,而是以“逆息诀”强行引导体内沸腾的香魂之力,与整个“断脉香阵”产生共振!
“轰……!!”
十二座封魂香炉在同一时刻,火焰暴涨,金红色的烈焰冲天而起,彻底撕裂夜幕,那道环形光幕骤然收缩,凝实如壁,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剧烈至极的震动,仿佛有一头被囚禁了千年的洪荒巨兽,正疯狂地挣扎,欲要破土而出!
沈流苏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笑。
她没有丝毫惧怕,反而向前踏出一步,纵身跃下了万丈悬崖!
她的身影如同一只黑色的蝴蝶,在坠落的过程中,却精准无比地扑向了半山腰处那座早已被封死的、通往地宫的巨大青铜门!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防御,不再是等待敌人出招。
她要主动踏入那片属于幽冥女王的领域,踏入那片无人能生还的“香魂界隙”!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青铜门的瞬间,她手中的罗盘裂纹之中,猛地喷出一股幽蓝色的火焰,一道沙哑、怨毒、却又带着一丝病态狂喜的女声,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你终于来了……我最完美的……容器。”
沈流苏身形未停,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罗盘一眼,只用神识低声回应。
“我不是容器。”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混合着“破界香丸”的霸道药力,狠狠地喷在了巨大的青铜门之上!
那镌刻在门上、本用于开启封印的倒写《香经》符文,在接触到她鲜血的刹那,没有如预想般亮起幽光,而是“轰”的一声,竟反向燃烧起来!
金红色的火焰不再是开启的钥匙,而是化作了一条审判的火线,无视任何阻碍,沿着门缝直通地宫最深处!
千里之外,被软禁于府邸书房中的礼部尚书崔元,正闭目打坐,试图以秘法感应地宫的状况。
突然,他猛地睁开双眼,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了身前的书案上!
他惊骇地看向自己的袖口,那枚用作与地宫联络的“信香”,竟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自燃成了一撮灰烬!
他瞪大了双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如同被扼住脖颈般的声音:
“她……她提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