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香局掌事女官林氏,掌管此地已有二十年,见沈流苏一身煞气闯入,身后还跟着手按刀柄的黑甲香卫,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上前一步,勉强维持着宫中老人该有的体面:“沈主使,尚香局库房乃宫中重地,无皇后懿旨或陛下手谕,任何人不得擅闯。您这是……”
“本官有尚方特许,可查宫中一切香务。”沈流苏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手中那柄特制的香刀刀柄“当”的一声,重重敲在身前一口上了三重巨锁的紫檀木大箱上。
撞击声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来人,”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却让整个库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把这十年来,所有入库封存的‘安神檀’进贡记录、批号、以及留样,全部给本官搬出来!”
林掌事脸色煞白,还想争辩,却被沈流苏一个眼神冻住。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洞悉一切的嘲弄。
香卫们不再等待,直接上前,用特制的钥匙强行打开了一排排尘封的柜子,将一卷卷泛黄的案牍和一个个贴着封条的香料匣子搬了出来。
沈流苏不需要人帮忙,她亲自俯身,如同一位严苛的匠人,开始逐一查验。
她的手指拂过那些十年前的记录,目光在一行行娟秀的蝇头小楷上飞速扫过。
时间、产地、贡使、批号……无数信息在她脑中飞速重组、比对。
很快,她的动作停在了三年前的一批来自南境的贡香记录上。
她抽出对应的留样香匣,打开封条,捻起一撮檀香粉末,置于鼻尖轻嗅。
随即,她又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将粉末投入瓶中特制的澄清药液里。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原本无色的药液底部,竟缓缓析出几粒比芝麻还小的黑色颗粒。
“忘忧籽的灰烬。”沈流苏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此物本属禁药,燃之无味,却能令人记忆模糊,心神涣散,极易被植入虚假的暗示与记忆。”
她抬起头,环视着周围噤若寒蝉的尚香局女官们,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难怪近年宫中屡有宫人说夜里梦见‘温柔母声’,低语劝慰。原来,那根本不是梦,是经年累月的洗脑。”
她猛地将手中的琉璃瓶掷在地上,瓶身碎裂,药液四溅。
“传我将令!”她厉声喝道,“即日起,宫中上下,无论主仆,一律停焚所有外来香品!各宫殿、居所改用香察司特制的‘清明散’熏殿,违者,以谋逆同党论处!”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气氛同样凝重。
萧玦高坐龙椅,面色无波无澜,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审视的锐利。
阶下,六尚局的掌事女官们跪了一地,人人自危。
“诸位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朕一向信重。”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寻常的安抚,“只是近来,朕总觉心神不宁,夜不成寐。诸位执掌后宫庶务,可有什么良方?”
话音刚落,跪在最前方的尚仪局掌事张女官,竟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陛下多虑了,娘娘常说,您只需静心焚香,潜心调养,便可安宁无虞。”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张女官自己也瞬间惊觉失言,脸上血色褪尽,猛地磕头下去,身体抖如筛糠:“陛、陛下恕罪!奴婢……奴婢胡言乱语!”
萧玦的目光骤然收紧。
娘娘?
如今后宫之中,皇后被禁足,贵妃失势,谁还敢在他面前自称“娘娘”?
一道清冷的女声自屏风后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口中的‘娘娘’,不是指现任的任何一位妃嫔。”
沈流苏缓步走出,手中托着一面光洁的铜镜。
她走到抖得几乎要瘫倒的张女官面前,冷冷道:“抬头。”
张女官被迫抬起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沈流苏将那面涂抹了一层“识妄粉”的铜镜,对准了她的面容。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镜中,张女官的额角眉心处,竟缓缓浮现出一道极其浅淡、形如火焰的隐形香痕。
“这是‘归心烙’。”沈流苏的声音如同宣判,“用特制的香药在幼童皮肤上烙下,平日无迹可寻,唯有心神被操控时才会显现。此烙印一旦种下,终生为奴。”
另一边,阿念已带着死士深入了香语阁地窖的最深处。
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也还要邪恶。
在一道伪装成墙壁的暗门后,他发现了一间令人毛骨悚然的密室。
墙壁上,竟如战利品般挂满了数十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那些面具由一种特殊的香蜡与人发混合制成,标签上用朱砂写着“代身·甲一至癸九”等编号。
阿念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枚,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心头发寒。
他用银针挑开一角,赫然发现面具内里竟嵌着一层风干的喉膜组织,混杂着一种名为“应声胶”的禁忌香料。
佩戴上它,便能惟妙惟肖地模仿特定之人的声音与语调。
然而,这还不是最骇人的。
密室中央,赫然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养香井”。
刺骨的寒气夹杂着甜腻的异香从井口翻涌而出。
阿念强忍着不适,举着火把探头望去,只一眼,他便胃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井底,冰冷的井水中,赫然泡着数十具孩童的尸体。
他们的年纪都不大,约莫七八岁光景,胸腔被残忍地剖开,里面没有内脏,而是被密密麻麻的梦蛊花蕊填满。
这些孩子,竟被当成了培育香料的容器——“活体香芯”。
他们活着的时候,每一次呼吸都会将花蕊的控心香气散播出去,死后,尸身则继续滋养着井底的“香母”。
阿念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恐惧与愤怒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们不是在传教……”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他们是在……批量制造傀儡!”
消息传回沈流苏耳中时,她正在翻阅宫中尘封的内侍监名册。
听到阿念的描述,她持卷的手猛地收紧。
她立刻下令,调阅过去十年间所有宫女的入宫档案,特别是尚香局的部分。
一页页翻过,一个可怕的规律浮现出来:过去十年,每逢阴气最盛的七月初七,都恰好有七名年满八岁的女童,以“香侍”的名义被录入尚香局,而后,她们的档案便如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沈流苏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翻到了十年前,也就是沈家出事那一年的七月初七。
那一页的墨迹已有些模糊,但那七个名字依然清晰可辨。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最后一个名字上,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沈阿念。
那是她的乳名!只有最亲近的家人才会这么叫她!
一个冰冷而荒谬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当年母亲拼死将她送出火海,或许,救出的根本不只是她一个。
为了迷惑敌人,母亲还准备了另一个“替身”。
那么,自己是谁?
是真正的沈流苏,还是那个被选中的“沈阿念”?
又或者……真正的沈流苏,早已在那场滔天大火里,和她的家族一起,化为了灰烬?
她脸上一片平静,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只是将那页名册缓缓合上。
她命令阿念,立刻用最隐秘的方式,调配一种名为“逆息香”的禁忌香品。
此香无色无味,却能让服用者在短时间内身体散发出与“香奴”别无二致的气息,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足以诱使隐藏在暗处的操控者现身。
香成之日,她亲自在众多可疑的内侍中,选中了一名平日里最不起眼、负责东偏殿佛堂洒扫的小太监。
她不动声色地让他在饮食中服下了“逆息香”。
果然,半个时辰后,那小太监眼神开始变得迷离,他放下扫帚,如同梦游般,鬼鬼祟祟地潜入空无一人的佛堂。
他熟练地掀开正中的蒲团,从下面挖出一块暗格,取出一枚通体漆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香牌。
他划开指尖,将血滴在香牌上,口中念诵着古老而晦涩的咒文,便要将其点燃。
说时迟那时快,早已埋伏在暗处的香卫一拥而上,瞬间将他擒获,人赃并获。
审讯室里,那小太监眼神涣散,无论如何拷问,都只是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香主归来……迎女王驾……”
沈流苏没有理会他,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枚黑色的香牌吸引。
香牌的材质非金非玉,入手冰冷刺骨。
她将其翻转过来,在看到背面雕刻的那个古老图纹时,呼吸猛地一滞。
那图纹,她曾在父亲的手札孤本中见过——那是“九幽令”,唯有沈家直系血脉的精血,才能激活其真正的力量。
是夜,月凉如水。
沈流苏独坐于空无一人的香语阁中,她面前摆着一只琉璃盏,盏中盛放的,正是她从冷香院挖出的、属于母亲的骨灰。
她屏住呼吸,将那枚“九幽令”缓缓浸入盛着骨灰的清水中。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令牌在接触到骨灰的瞬间,竟如同饥渴的海绵,将那些细微的灰烬尽数吸附,原本漆黑的牌身微微震颤起来,表面缓缓浮现出一行以血色写就的古篆小字:
“血脉非血,信者为嗣。”
沈流苏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八个字,一遍又一遍。
片刻之后,她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决绝。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信者为嗣……”
她终于明白了。
幽冥女王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血脉的延续,更不是一具肉身的重生。
她要的,是信仰!
是谁继承了沈家的调香术,谁掌握了香的秘密,谁能让世人重新记起“香主”的存在,谁,就是她的“嗣子”!
她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枚已然不同的九幽令,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将其封入蜡丸,交给了门外一直静候的王忠。
“王公公,”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明日辰时,你亲自去办。放出风声,就说新任香主沈流苏,将于观星台举行‘招魂大典’,以沈家秘法,召回亡母与族人英灵,告慰天地。”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王忠,目光锐利如刀。
“还有,请陛下……务必到场观礼。”
王忠接过蜡丸,那小小的蜡丸在他苍老的手中显得格外沉重。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深深一揖,低头退下。
而在他转身没入黑暗的刹那,他宽大袖袍中,那片被他偷偷藏起的“识妄粉”铜镜碎片,正隔着层层布料,再次隐隐发烫,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无可抗拒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