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滔天,金色的符文在火焰中爆裂,发出“噼啪”的脆响,将整座承乾宫的废墟都化作了一座巨大的焚化炉。
那些承载着阴谋与罪孽的残垣断壁,在这至阳至烈的香火中,一寸寸化为飞灰。
火光映照着沈流苏平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她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仿佛眼前焚烧的不是一座宫殿,而仅仅是她心中最后一点需要被剔除的杂质。
当最后一缕符火熄灭,黎明前的微光刺破黑暗,洒落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
王忠就倒在废墟中央,焦土之上,他身上那件深色的太监服被热浪燎得破破烂烂,整个人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阿念第一个冲上前去,手指刚一搭上王忠的脉搏,脸色便骤然一变。
他飞快地拨开王忠额前凌乱的白发,只见那干瘪枯槁的额心皮肤之下,一个漆黑的、形如火焰的“癸九”印记正若隐若现,如同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诅咒。
“主上!”阿念的声音带着一丝骇然,“‘癸九’的残魂还在他体内!”
沈流苏缓步走近,蹲下身,目光落在王忠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阿念急切地解释道:“不对……这不是完整的魂体!这股气息……太古老了,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主上,我明白了,这不是您姐姐的魂魄,而是幽冥教留存的最后一丝‘初始意志’!是……是源自开国皇后当年被献祭时,那股最纯粹的怨念结晶!”
这东西没有独立的意识,只有本能。
它像一粒毒种,专挑寄主最亲近、情感最深厚的人附体,利用那份无法割舍的情感羁绊,作为突破一切防御的钥匙。
王忠对沈流苏的忠诚与疼爱,竟成了它最完美的护盾。
沈流苏沉默地看着这位自她逃亡起就一路护持的老人,那双枯瘦的手曾在无数个寒夜里为她递上一碗热汤,那佝偻的背影曾替她挡下过多少次明枪暗箭。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王忠那只布满褶皱、冰冷如铁的手。
“王总管,”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你护了我十年,现在,轮到我护你。”
话音未落,她从随身的香囊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旁边一个盛着暗金色粉末的小瓷盒里轻轻一蘸。
那是“归烬香核”的粉末,是万千香料燃尽后,留下的最精纯的能量核心,专克一切虚妄阴邪。
她稳稳地捏着针,对准王忠眉心那枚若隐若现的“癸九”印记,没有丝毫犹豫,轻轻刺入。
“呃啊——!”
王忠的身躯猛地剧颤起来,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
他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瞳孔中一半是属于老仆的惊恐与痛苦,另一半却是属于怨魂的阴冷与恶毒。
他的口中,开始交替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小……小姐……救我……”是王忠苍老而绝望的呜咽。
“咯咯咯……妹妹,他为你而死,不好吗?”又是那清脆又尖利的少女腔调,充满了恶意的蛊惑。
沈流苏不为所动,指尖扣在王忠的眉心,缓缓注入自己的一丝精神力,以那枚银针为媒介,强行启动了“断魂契”。
她不是要分离他们,而是要逼迫这两种意识在王忠的识海中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交战。
她俯下身,嘴唇凑到王忠耳边,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那虚假的魂魄之上。
“你说你是姐姐?好,那你告诉我——娘亲给我绣的第一块帕子,上面是什么花?”
王忠体内的黑气猛地一滞,那少女的尖笑声戛然而止。
沈流苏的声音没有停顿,继续追问:“我们小时候,一起躲在香房里偷喝新酿的玫瑰露,被发现后,谁挨的打更狠一些?”
黑气开始混乱地涌动,王忠的身体抽搐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沈流苏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刀,她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深处,带着审判般的森然寒意:“还有,沈家遭劫那晚,火那么大,你为什么不出来?”
最后一问,如同一道惊雷,直直劈入了那怨念的核心!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响彻死寂的废墟,那股盘踞在王忠体内的黑气仿佛被这一问彻底点燃,疯狂地左冲右突,最终在“归烬香核”的力量下,轰然溃散,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黎明的空气中。
王忠额心的“癸九”印记彻底消失。
他猛地睁开眼睛,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清明,两行滚烫的泪水沿着眼角的皱纹滑落。
“小姐……”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是你。”
说完这句,他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沈流苏将王忠妥善安置回偏殿休养,命人悉心照料。
她转身走出殿门,迎着初升的朝阳,脸上再无一丝疲惫,唯有前所未有的决然。
她召集了香察司所有核心成员。
“明日子时,开皇陵第九重门。”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众人闻言,无不震惊。阿念失声道:“主上,难道是要……”
“不是为了放谁出来,”沈流苏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平静地宣告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是为了送‘香主’进去。”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香脉不能无人镇守,但也不该再用人命去填。我要以‘断魂契’为基,将我自己的精魂与大晏千年香脉熔铸一体,成为一个‘活香源’。从此以后,香主不再是献祭的牺牲品,而是守护香道的……规则本身。”
夜深,萧玦独自一人来到香察司。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手中只拿着一卷用明黄丝绸包裹的卷轴。
他将卷轴在沈流苏面前展开,那是一份先帝遗诏的副本,朱笔御批,字迹雄浑,上面赫然写着:“若沈氏香主再现,为国平乱,可许其执掌六宫印信,代天巡狩,百官见之如朕亲临。”
“朕给不了你母亲一个公道,”萧玦的声音低沉而复杂,“但朕可以给你,一个她当年想要的太平世界。你说香不说谎,那朕就信你这一次。”
沈流苏静静地看着那份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权力许诺,目光没有丝毫波动。
她接过了那卷诏书,却在萧玦错愕的注视下,随手将其撕成了两半,然后投入了身旁的火盆之中。
黄绸遇火,迅速卷曲,化为灰烬。
“我不需要你的诏书,也不需要谁的恩准。”她看着跳动的火焰,淡淡道,“我要的是——从今以后,闻香的人,自己决定香的意义。”
七月初七,乞巧节,亦是皇陵地脉阴阳交汇最盛之日。
通往地宫的九重门最后一道,在沉重的机括声中缓缓开启。
沈流苏换上了一身素白的长衣,赤着双足,长发未束,手中只持着那柄陪伴她多年的玄铁香刀。
她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阿念站在门外,神情肃穆,亲手启动了早已布设好的“隔香阵”。
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笼罩了整座皇陵,隔绝了外界一切气息的干扰,为她创造一个绝对纯净的献祭环境。
第九重门之内,并非想象中的棺椁陵寝。
这里空无一物,唯有中央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口雕刻着繁复的上古香谱图腾。
那便是“香心井”,大晏王朝千年香火龙脉的根源。
井底,正汩汩地向外涌出金色的雾气,浓郁得仿佛是流动的液体,那便是凝聚了千年的香脉精华。
沈流苏走到井边,毫不犹豫地举起香刀,在自己的双腕上,划开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殷红的鲜血,如同两条赤练,瞬间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入香心井中。
与此同时,她点燃了早已备好的、最后一支“归烬香”。
当香上第一缕青烟与她的鲜血在井口相遇,整口香心井仿佛被瞬间引爆!
轰——!
金色的火焰席卷井口,冲天而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香气漩涡。
沈流苏就站在漩涡的中心,她的身影在金色的香雾中开始变得渐渐透明,衣袂、发丝、乃至肌肤,都在一点点分解,与那磅礴的香脉精华融为一体。
阿念和门外的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形即将彻底消散在光芒之中。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仪式已经完成,沈流苏已然“身殉香脉”的刹那,那口沸腾的香心井中,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