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染坊巷,井深八丈,常年废弃,井口覆着厚厚的青苔,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湿气。
这里是京城里被遗忘的角落,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集,却也因此成了藏匿秘密的绝佳之地。
阿念没有丝毫犹豫,他身后跟着两名从安神局旧部里精挑细选出的心腹,三人皆是一身不起眼的短打扮,如同最寻常的市井力夫。
他们用早已备好的滑轮和结实的麻绳,迅速在井口的石梁上固定好。
阿念接过一盏防风的鲸油灯,对同伴点点头,便抓紧绳索,身形利落地滑入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井下阴冷潮湿,水汽混杂着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
八丈的深度,对一个训练有素的香察而言不算什么,但越往下,那股压抑感便越是沉重,仿佛坠入了一张等待千年的巨兽之口。
脚尖触及冰冷的井底淤泥,阿念提着灯,开始仔细辨认井壁上的青石。
他按照沈流苏的嘱咐,从水面往上,逐一敲击。
第一块,声音沉闷。
第二块,亦然。
当他的指关节叩在第三块青石上时,发出了一声与其他石块截然不同的、略显空洞的“叩叩”声。
找到了!
阿念心中一振,抽出随身携带的扁平铁撬,沿着石缝小心翼翼地撬动。
青石应声而开,后面并非实土,而是一个被精心掏空的小洞。
洞内,静静地躺着一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铅盒。
铅质沉重,隔绝气息与潮湿的效果极佳,可见藏物之人用心之深。
他将铅盒缚在腰间,发出了信号。
上面的人立刻开始收绳,将他稳稳地拉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香政司的地下密室。
铅盒被放在一张宽大的楠木桌上,沈流苏亲手用一把小刀划开层层包裹的油布。
随着最后一层油布被揭开,一只暗沉的铅盒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盒盖严丝合缝,没有锁,显然是以某种机关扣合。
沈流苏没有强行开启。
她绕着铅盒走了一圈,指尖轻轻拂过盒身,最终在盒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摸到了一个微小的凸起。
她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轻响,盒盖应声弹开。
盒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
阿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地图取出,在桌上缓缓展开。
地图之上,用朱砂细线勾勒出了大晏王朝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然而,真正令人心惊的,是图上用红丝线绣出的一处处标记,如同人体血脉般遍布全国,总计七十二处。
每一个标记旁,都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地名和一种独特的香料名称。
这竟是一幅整个大晏王朝的“香脉分布图”,将所有秘密香窖的位置标注得一清二楚!
然而,最惊人、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地图右下角,那枚用暗金色墨泥盖下的四方印玺。
上面的四个篆字,笔画古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血统的高贵。
“宗正寺监制。”
阿念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宗正寺!
那不是掌管皇族玉牒、宗室事务的最高机构吗?
他们不问朝政,不涉军务,地位超然,是皇权的基石与象征。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庞大的香政网络,是太后一党或是安神局的余孽在操控,可谁能想到,幕后真正的黑手,竟然是代表着皇族血脉本身、最不可能背叛皇权的宗正寺!
沈流苏的脸色在烛火下显得愈发苍白,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个体系,从来就不曾真正属于太后,也并非安神局所能建立。
它是一个由皇族内部势力,暗中运营了不知多少年的庞大帝国。
“祭祖车队……”她忽然喃喃自语,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她立刻召集香政司所有核心成员,闭门研判。
将地图上的七十二处香窖位置,与宗室各脉亲王的封地一一对应,结果令人不寒而栗——所有香窖,无一例外,全都坐落在各宗室藩王的封地之内,或在其势力范围的核心地带。
一名老成的香察猛地一拍大腿:“属下想起来了!每年春秋两季贡香之时,宗正寺都会组织规模浩大的‘祭祖车队’,前往各处皇陵祭祀。这些车队的路线,恰好就经过这些香窖所在的州府!原来……原来所谓的祭祖,根本就是幌子!他们是在利用祭祀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运送这些见不得光的香料!”
真相如同一把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沈流苏没有立刻将这份地图上报。
她知道,这东西一旦呈到御前,掀起的将不是一场清洗,而是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宗室大地震。
在没有摸清对方的最终目的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她从一个香囊中取出几枚龙眼大小的香丸,递给阿念:“这是我改良过的‘识心香’,点燃后,凡是长期接触过‘迷迭引’一类控心香料的人,闻到此香,眉心印堂处会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淡青色。你伪装成游方香贩,立刻前往离京城最近的冀州和云州,去拜访一下那里的父母官。”
三日后,阿念星夜赶回,带回的消息让密室里的空气凝固到了冰点。
冀州知府、云州学政,在闻到“识心香”的瞬间,眉心都浮现了那抹诡异的淡青色,其症状与之前在北方三州发现的官员如出一辙。
而更可怕的是,阿念在云州的一家孩童学堂里,发现了一本被悄然改编过的《幼学香训》。
书中的内容,被巧妙地篡改,大肆宣扬“香分贵贱,人有高低”的思想,将某些特定的香料奉为神明,将使用这些香料的贵族阶层描绘成天选之人。
这已经不是控制,而是从根子上进行思想的奴役与重建!
沈流苏看着那本被带回来的《幼学香训》,指尖冰冷得像一块寒玉。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是余孽反扑,这是……系统重建。”
与此同时,紫禁城,御书房。
萧玦正在批阅一份来自北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情。
当他看到由香政司呈上的密报,目光落在“宗正寺监制”那四个字上时,他周身的气压瞬间降至冰点。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握着朱笔的手,骨节一根根凸起,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高福。”
贴身大太监高福立刻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躬身道:“奴才在。”
“去请皇叔雍王过来一趟……不,”萧玦忽然改口,朕,要查阅历代先祖的宗卷档案。”
高福心中巨震,却不敢多问,低头领命:“遵旨。”
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萧玦手中那杆坚硬的紫檀木朱笔,竟被他生生捏断,断口参差,如同被猛兽撕裂的骨骼。
他知道,一旦彻查宗正寺,被撕开的将不仅仅是腐败的脓疮,更是皇族赖以维系的血脉根基。
这把刀,挥出去,会见血,见的,是他萧氏自家的血。
香政司的地下密室,已经被沈流苏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推演室。
她不眠不休,将那七十二处香窖的坐标,与大晏的香脉图、舆图、水文图、风向图,甚至是人口密度图,层层叠加。
无数根代表着不同变量的丝线在沙盘上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幅复杂到极致的立体网络。
她的手指在沙盘上飞速移动,脑中无数的数据流淌而过。
终于,在第三日的黎明时分,她推演出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窒息的结论。
这七十二处香窖,根本不是独立的仓库,它们彼此之间通过风向、水流和特定的地理位置,构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共振香阵”!
一旦有人按照特定的香方和时辰,同时点燃这七十二处香窖中的特制香料,其香气将会在共振效应下被无限放大,顺着风与水,在短短七日之内,覆盖大晏三分之一的疆土,令所有身处其中的官员,陷入一种难以察觉的、持续性的集体幻觉之中!
这,才是“香政天下”的终极形态!
不是控制几个官员,而是要让整个朝堂,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巨大的提线木偶剧场!
沈流苏将这份惊世骇俗的推演结果,用最精炼的文字写下,卷成细卷,塞入一根中空的香蜡筒中,再用另一层香蜡密封。
她在素白的外层画布上,只写了九个字:
“唯有清醒者,配执火种。”
她将这支特殊的“蜡烛”交给了高福,没有求见,没有多言。
三日后,金銮殿早朝。
气氛庄严肃穆,百官垂首。
宗正寺卿,当今圣上的叔公辈,白发苍苍的庆国公,手持玉圭出列,朗声奏请:“启奏陛下,近年国库充盈,然宗室香税依旧繁重。念宗亲乃社稷之本,恳请陛下体恤,遵从祖制,减免宗室香税,以安宗族之心。”
他话音刚落,几位宗室亲王立刻出列附议,一时间,“祖制不可违”之声不绝于耳。
龙椅之上,萧玦一直沉默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的一众皇亲国戚。
就在殿内气氛愈发热烈之时,他忽然抬了抬手。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高福。”
“奴才在。”
“把香政司前几日呈上来的‘贡品’,给诸位皇亲国戚开开眼。”
高福应声而出,身后两名小太监抬着一只沉重的铅盒,快步走上殿前。
在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高福打开铅盒,取出了那卷羊皮地图,当众展开!
哗——!
当那遍布全国的七十二处红色标记和右下角“宗正寺监制”的暗金印玺暴露在众人眼前时,整个金銮殿如同被投入了一枚炸雷,瞬间哗然!
几位方才还在慷慨陈词的亲王,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萧玦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扫过他每一位血脉相连的叔伯兄弟,声音不大,却如万载寒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祖制?朕倒想请问各位皇叔,哪一条祖制上写着,可以让朕的江山,在别人的梦里塌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穿过大殿敞开的殿门,望向遥远的皇城东南角。
那里,阳光正好,温暖地照在香政司那栋不起眼的官署之上。
而在那扇洞开的窗后,沈流苏刚刚放下手中最后一支绘图的银笔。
她看着面前沙盘上初具雏形的、一张针对宗室的反制网络图,对身旁神情肃穆的阿念轻声说道:
“接下来,该轮到他们,闻闻醒神的味道了。”
朝堂上的惊雷,只是一个开始。
这张图卷掀起的滔天巨浪,在接下来的三日里,席卷了整个京城上层。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雷霆手段。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沈流苏会等待圣旨行动时,她却在第三日的深夜,悄然点燃了一炉谁也看不懂的香。
香烟袅袅,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迷心。
这一次,她要唤醒一些沉睡已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