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泥水,最终在一处戒备森严的幽暗门前停下。
这里是新设的“香狱”,专为关押涉及香料秘案的重犯而建,阴冷潮湿,空气中永远飘散着一股草木腐朽的霉味。
沈流苏提着一盏风灯,独自走下马车。
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寒意顺着脚踝向上蔓延,她却恍若未觉。
幽深的地牢尽头,崔元衡如一头被拔去爪牙的困兽,蜷缩在铺满干草的角落里。
昔日权倾朝野的兵部尚书,此刻形容枯槁,华贵的朝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正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每一次震动,都有淡红色的血丝从他鼻腔和嘴角渗出,滴落在干草上,染出点点猩红。
他听见脚步声,费力地抬起浑浊的眼,看清来人是沈流苏时,眼中迸发出怨毒与惊恐交织的复杂光芒。
沈流苏在铁窗外站定,并不言语,只是将手中的风灯挂在墙上。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琉璃瓶,拔开塞子,命随行的狱卒将其置于牢门的通风口处。
瓶中是“清心露”,以晨间带露的薄荷、甘菊并辅以龙脑香蒸馏而成,有凝神静心之效。
然而,当那股清冽的香气丝丝缕缕飘入牢中,崔元衡的咳嗽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剧烈,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扎他的肺腑。
“咳……咳咳……”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沈流苏,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你……你又给老子闻的什么鬼东西!”
沈流苏看着他癫狂的模样,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声音清冷如冰:“尚书大人误会了。这清心露,对常人是安神良药,对你,却成了催命的毒。只因你自己心里藏的东西太重,怨念、恐惧、杀意……这些东西日积月累,早已将你的五脏六腑腐蚀得千疮百孔。‘追魂引’不过是把盖子揭开,让你自己闻见了腐烂的味道。”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了几分:“是你自己心里藏的东西太重,压得肺腑都烂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风灯的光晕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冰冷的石壁上,仿佛刻下了无声的审判。
走出地牢的瞬间,沈流苏心中一个大胆的念头已然成型:追魂引激发的不仅仅是记忆,更是身体对深藏罪孽的应激反应。
只要能将此间的药理和病理记录在案,便可为日后“以香辨罪”立下颠扑不破的法理依据!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阿念便带着一脸凝重,疾步走入百草苑。
“首使,出事了。”他压低声音急报,“第一,昨夜三更,寿康宫的大太监亲赴刑部,说要调阅‘五堂会审’的原始卷宗。被守档官以‘案件已全权移交香政司’为由,硬生生顶了回去。”
寿康宫,那是太后的居所。
沈流苏眸光一凛,崔元衡是太后母族的远亲,这条线,终于还是动了。
“第二,”阿念从怀中取出一只油布包裹,小心翼翼地展开,“禁军按您的吩咐,连夜清查城中与崔家有关的产业。在南城恒瑞坊的一处旧香料铺地下,挖出了这口焦木箱子。里面是数十份伪造的香料通关文牒,时间横跨十年,全都盖着崔家旁支的私印!”
沈流苏接过那些因潮湿而泛黄发脆的纸页,指尖轻柔地抚过。
这些,都是父亲当年被构陷的“铁证”。
她的指尖忽然停在其中一份文牒封口处一小块已经晕染开的暗色墨迹上。
那墨迹的形状和质感,让她呼吸一滞。
她迅速从随身携带的针囊中取出另一张更为古旧的纸片——那是父亲手札的残页,上面记载着一种专用于封存顶级香料“檀芸香”的蜡印配方。
将二者一对,痕迹分毫不差!
“呵。”沈流苏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眼中却闪动着复仇的火焰,“他们想销毁证据,却忘了香料是不会说谎的,哪怕化成了灰,也还留着记忆。”
她当即起身,取过笔墨,一封奏折一挥而就。
“陛下已有旨意,此案交由我香政司主理。”她将奏折递给阿念,“立刻呈送御前。我奏请开设‘香案公审’,提议将崔元衡一案,交由新成立的‘三司联席听香堂’公开审理。此堂不凭口供,不论出身,唯以‘香证溯源、气味比对、纹码验证’为定罪之据!”
此议一出,满朝哗然。
以礼部为首的诸多老臣纷纷上奏,斥责此举“以嗅代审,荒唐至极”,乃是动摇国本的妖法邪术。
然而,萧玦的朱批很快便随着圣旨一同下达,寥寥数字,却重如泰山:“既有人能以香杀人,自当许人以香洗冤。准奏。”
圣旨落地,京城震动。
这意味着,刚刚成立的香政司,破天荒地获得了与大理寺、刑部平级的独立司法审判权!
为筹备这场史无前例的公审,沈流苏将自己关进了百草苑最深处的密室,整整三日。
她依据兰台阁中寻得的残缺古籍,结合父亲手札中的推演,夜以继日地调配着一种特殊的“重现香”。
第三日午后,她终于成功了。
密室中,她用银签挑起微不可见的一点粉末,置于特制的琉璃盏中,以微火炙烤。
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弥漫开来——那味道初闻是甜腻的杏仁香,细品之下,却透出一股铁器生锈的腥气,两种味道诡异地纠缠在一起,直冲天灵盖,令人闻之欲呕。
守在门外的阿念只嗅了片刻,便脸色煞白,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
“首使,这……这就是当年东宫大火后,害死贤妃娘娘的气息?”他颤声问道。
沈流苏缓缓点头,脸色同样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不错。它不是毒,却胜似毒。因为它不直接杀人,它专杀一个人的未来。”
公审前三日,沈流苏突然下达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开放正在修建“香史馆”的地基工地一日,允许京城百姓入内祭奠。
那片土地,正是十年前被一把火烧成白地的沈宅旧址。
工匠们已在废墟上立起一圈素白高墙,墙上,用隶书工整地悬挂着七十二块黑漆木牌,上面刻着的,是十年前受沈家冤案牵连而死的七十二位香料匠人的姓名。
消息传开,百姓蜂拥而至。
他们焚香跪拜,哭声震天。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颤巍巍地从怀中捧出一只烧得残破变形的铜香炉,哭着说这是她儿子当年在沈家做学徒,大火后她从灰烬里扒出的唯一遗物。
沈流苏亲自走下高台,郑重地从老妪手中接过香炉,亲手将其放入馆中特设的一方水晶“证物龛”内。
这一幕,被闻讯而来的宫廷画师当场绘下,命名为《香魂图》。
仅仅三日,这幅画的摹本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舆论的洪流,彻底倒向了香政司。
民心可用,物证已足,还差最后一环——来自死者的证词。
当夜,月色如水,一道身影避开所有耳目,悄然进入了百草苑。
来人竟是微服出宫的萧玦。
他将一把布满铜锈的旧锁放在石桌上,声音低沉:“这是母后寝殿那尊白玉熏炉上的原件锁芯。当年事发后,父皇下令封存,十年来,从未开启过。你说,若里面还存着当年的香灰……能不能,闻出真相?”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那把古朴的铜锁上,良久,她从发间取下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针尾刻着一朵极小的金银花。
她用银针蘸取一滴无色无味的“南酸枣醒液”,屏住呼吸,缓缓探入锈迹斑斑的锁孔之中。
时间仿佛静止。
只听“咔”的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尘封了十年的机括,终于应声开启。
她用银镊小心翼翼地从锁芯深处,夹出一小撮积存的、已结成硬块的灰黑色粉末,将其置于一片琉璃碟中。
清冷的月光下,那灰黑色的粉末边缘,竟泛起了一圈若有若无的、极淡的紫色光晕——这正是“醉梦引”的特有成分,与当年宫中专供的白玉陶土长期共燃后,才会产生的独一无二的结晶反应!
沈流苏缓缓抬起眼眸,看向身侧呼吸陡然加重的萧玦,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刀锋出鞘:
“陛下,现在我们有了死者的证词。”
铁证终于完整,那张十年前由无数谎言和鲜血织成的大网,已然到了被利刃割开的最后时刻。
百草苑最深处的密室里,灯火彻夜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