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早已被宫中众人遗忘的院落——内务府焚香司旧库。
尘埃在从破损窗棂透进的光柱中浮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与旧纸张腐朽的气息。
这里,便是大晏王朝二十年来,所有宫廷秘辛燃尽后,最后的归宿。
沈流苏一袭香政司首使的青色素服,衣角在微风中纹丝不动,眼神比这库房里的尘埃还要沉静。
在她身后,阿念正指挥着几名精锐司役,小心翼翼地将三十六只半人高的陶罐从库房深处搬运出来。
每一只陶罐都用厚重的火漆封口,漆印上是凤仪宫的鸾凤徽记,罐身侧面用朱砂标注着年份,从皇后入主东宫那年起,直到去年冬至,一年一罐,不多不少。
这些,是皇后近二十年用过的所有香品燃尽后的香灰。
“首使,都齐了。”阿念低声回禀,他看着这些仿佛沉睡着无数冤魂的陶罐,心头莫名发紧。
沈流苏却没有立刻下令开封,她的目光落在了阿念刚刚呈上的一份卷宗上。
那是她命人连夜从内务府最底层的档案室里翻出来的——焚香司旧档,记录着当年负责为各宫添香换炉的宫人名册。
纸张早已泛黄,字迹也多有模糊。
沈流苏纤长的手指一页页翻过,速度不快,却极有章法。
突然,她的指尖停住了。
“阿念,”她轻声开口,“调取凤仪宫这十年来所有轮值宫女的画像档案。”
“是。”阿念虽有不解,但立刻领命。
“等等,”沈流苏补充道,“重点查一个代号,‘乙七’。”
“乙七?”阿念一愣,这个代号听起来更像是暗卫或探子的编号,怎会出现在宫女名册上?
“没错。”沈流苏的指尖在卷宗上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角落轻轻点了点,“这十年,每逢初一、十五,以及各大节气,凤仪宫用香之日,轮值记录的末尾,总会有一个用淡墨草草添上的‘乙七’。但整个内务府的正式编制里,查无此人。”
一个如同鬼影般,在皇后身边萦绕了十年的添香婢女。
没有正式身份,没有画像档案,甚至连名字都只是一个冰冷的代号。
阿念的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这哪里是宫女,这分明是一把插在皇后身边、长达十年的隐形尖刀!
百草苑,密室。
三十六只陶罐被依次排开,火漆封印在沈流苏亲自调配的“化漆水”作用下,无声消融。
她没有让任何人插手,亲自戴上薄如蝉翼的鹿皮手套,用一把特制的长柄银勺,从第一只陶罐中取出一捧细腻的香灰。
香灰被平铺在一方洁白的显影纱上,她取出一个琉璃滴管,吸取了少许清澈的南酸枣醒液,均匀地滴在香灰之上。
阿念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只见那显影纱上,瞬间浮现出无数比发丝还细的淡绿色斑点。
“是‘魇魂粉’……”阿念低呼出声。
沈流苏面无表情,继续检验下一个陶罐。
从第一罐到第三十五罐,结果如出一辙。
显影纱上的绿色斑点,随着年份的推移,从零星几点,变得越来越密集,颜色也越来越深。
这完美印证了她的推断——对方用的是最阴损的慢性投毒法,逐年递增剂量,让皇后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被毒素侵蚀,直到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她的神智。
终于,轮到了最后一罐。
第三十六号陶罐,罐身标注的正是“去年冬至”。
沈流苏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取出的香灰,颜色比之前的都要深暗。
当南酸枣醒液滴下的那一刻,预想中的墨绿色并未大面积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显影纱上竟勾勒出几缕极细的、如同蛛网般缠绕的褐色纤维轮廓!
这是什么?
阿念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显影。
沈流苏的瞳孔却骤然收缩,她立刻取来一架黄铜放大镜,凑到显影纱前。
在那数十倍的放大之下,那褐色纤维的形态清晰地呈现出来——它并非植物纤维,而是一种中空、布满微小气孔、形如蚕丝的物质。
“鬼蚕丝……”
三个字从沈流苏唇间逸出,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到密室尽头的一排书架前,从最顶层一个上锁的暗格里,取出一本封面漆黑、没有任何文字的古籍。
《沈氏验香录·附篇》。
她飞快地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赫然用朱笔描绘着与放大镜下完全一致的纤维形态,旁边注有小字:“北境鬼蚕,食毒草而生,其丝至韧,燃之无形无味,然其丝心中空,可载剧毒随烟气入髓。非九转提纯之术,不能析其踪迹。”
此物,本应是只存在于沈家绝密档案中的禁忌之物!
十年前沈家被满门抄斩,所有典籍付之一炬,为何这只应烂在尘埃里的东西,会出现在皇后的香炉之中?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沈流苏的脊背升起。
她立刻取来昨日从凤仪宫库房灰烬中提取的那片焦黑布料残片,与这“鬼蚕丝”样本放在一起比对。
经纬结构,完全一致!
藏在皇后寝鞋夹层里的,根本不是什么香包,而是一片用鬼蚕丝织成的毒网!
更让她心惊的是,当她将那段鬼蚕丝置于微火上略作烘烤,一丝极其隐秘的气味飘散出来。
是“梅花雪蕊膏”的基底香。
但在这清雅的梅香之下,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腐烂果实般的甜腻。
这是冯德全旧部那些太监最喜欢用的伪装手法,用浓郁的花香掩盖他们身上常年散不去的阴腐气。
线索,全都串联起来了。
那本从周嬷嬷处缴获的日记,末尾那句“等沈家那个漏网之女死了”,此刻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对方不仅知道她的存在,甚至……一直在等她主动走进这个精心布置了十年的陷阱!
她,沈流苏,才是这场阴谋最终的目标!
沈流苏没有丝毫慌乱,越是危险,她的头脑便越是清明。
她不动声色地将所有证物封存,而后连夜提笔,拟了一份《六宫香品十年稽查总报》。
奏本上,她详尽罗列了这十年来各宫妃嫔用香的异常数据,以及数十种潜藏在脂粉、熏香、甚至衣料中的慢性毒物,最后笔锋一转,特别标注:“……经查,皇后娘娘所中之‘魇魂粉’,其毒物载体为一种名为‘鬼蚕丝’的特制织物,常被用于寝具、鞋履及贴身衣物的夹层之中,燃之无痕,极难察觉。为保后宫安宁,臣恳请陛下准许,由香政司对所有宫人,特别是近身伺候的内侍宫女,进行贴身衣物的全面排查。”
这份奏折在次日清晨被送入御书房。
不到半个时辰,朱批的奏本便被送了回来。
上面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准”字。
但在那个“准”字旁边,萧玦又用朱笔加了一句蝇头小楷:“贵妃昨夜梦魇频发,凤体不安,你也一并去看看。”
沈流苏看着那行字,唇角微微勾起。
这是试探,更是机会。
贵妃徐氏,当朝徐相国的侄女,虽非徐党核心,却是后宫之中唯一还手握实权、且未在冯德全倒台后被清洗的高位妃嫔。
萧玦这是在给她递刀子,也是在看她,敢不敢接这把刀。
当夜,琼华殿灯火通明。
贵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持一柄象牙骨的美人扇,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丹凤眼,冷冷地看着一身青衣、不卑不亢的沈流苏。
“本宫的身子,自有太医看顾,何时轮到你一个香政司的小小首使来指手画脚了?”贵妃的声音慵懒中带着一丝刻薄。
“臣奉旨而来,为娘娘排查宫中所有香品,以防宵小之辈效仿凤仪宫旧案,危及娘娘凤体。”沈流苏语气平淡,仿佛没听出那话中的轻蔑。
她目光一扫,落在殿中那尊华丽的九转莲花铜炉上,“按例,臣需查验娘娘近月所焚的香灰。”
贵妃冷哼一声,却没再阻止,只是对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很快,三只盛着香灰的青瓷小盂被捧了上来。
沈流苏在阿念备好的案几前坐下,取出她的工具,当着贵妃的面,一一检测。
前两炉香灰,正常。
当检测到第三炉时,她将香灰置于银盏中用微火加热,一股微不可察的腥气逸散而出。
沈流苏眸光一凝,取出一根细长的“闻音尺”,在盛放这炉香灰的青瓷盂底部轻轻敲击。
“叩、叩……”
清脆的声音,却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
夹层!
不等贵妃反应,沈流苏手腕一翻,用闻音尺的另一端在盂底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处用力一撬!
“咔哒”一声轻响,盂底竟弹出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内,赫然躺着一小包用同样的“鬼蚕丝”包裹的黑色香丸!
沈流苏用银针挑起一粒,滴上试液,针尖瞬间泛起一圈不祥的墨绿色光晕。
“是‘迷龙引’的浓缩体。”她声音冰冷,抬头看向早已脸色煞白的贵妃。
“放肆!”贵妃猛地从榻上坐起,厉声呵斥,“沈流苏!你竟敢擅毁御赐的香器!”
沈流苏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乌黑、刻着“香”字的银牌,轻轻置于案上。
“此乃陛下亲赐的香政司执法令符。依大晏新规,凡在宫中查出违禁香料者,香政司有权当场封存证物,并拘捕所有涉事人员,就地问讯。”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琼华殿每一个人的心上。
贵妃的脸色由白转青,死死地盯着那枚代表着皇权的令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流苏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殿中噤若寒蝉的宫人们,最后定格在一个垂着头、上了年纪的老宫女身上。
“自本月起,是谁负责为贵妃娘娘每夜添香?”
那名老宫女身子一颤,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是……是奴婢……”
沈流苏缓步走到她面前,并没有看她的脸,而是盯着她因紧张而微微探出袖口的一截手腕。
在那干枯的皮肤上,有一块陈年的烫伤疤痕,形状扭曲,细看之下,竟像一朵残缺的花瓣。
那是独属于早已被取缔的“尚熏局”老匠人的烙印。
当年,为了训练他们对火候的精准掌控,每个学徒都会在手腕上被烙下这样一个印记,以示身份。
沈流苏的唇角,终于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缓缓蹲下身,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你们藏得再深,也逃不过气味的记忆。尚熏局的鬼,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