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声像冰锥扎进耳膜时，杜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死死盯着储物间门口那道拉长的影子——那影子的轮廓很奇怪，脑袋大得不成比例，四肢却细得像筷子，绿光从它身后透过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纹路，像是有无数只细小的手在影子边缘蠕动。
“哥哥？”小孩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我的发绳丢了，妈妈会骂我的……你看到了吗？红色的，上面有小珠子的那种。”
红色发绳。规则第八条说“不要触碰”，而那本值班日志上却写着“红色发绳是钥匙……必须捡起来”。杜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刚才踢到发绳的方向，但储物间里堆满了纸箱，根本看不清地面。他的手指捏着那本日志，纸页边缘被攥得发皱，油墨的气味混着樟脑丸的味道钻进鼻腔，让他一阵眩晕。
镜子里的“自己”还在笑。刚才匆忙一瞥时，那笑容里的恶意像潮水般涌来，可此刻再看，镜中的影像似乎平静了些，只是眼神变得异常冰冷，像在审视一个犹豫不决的猎物。规则第二条警告“不要相信镜子里的东西”，日志却反过来说“要和它对视，才能活下去”。两种截然相反的指令在脑海里碰撞，发出刺耳的嗡鸣。
“是不是在你口袋里呀？”小孩的声音突然凑近了，门缝里的影子猛地拉长，几乎要贴到杜明的脚边。他甚至能听到一种细微的、像是珠子滚动的声音，“我好像听到珠子响了呢……”
杜明猛地摸向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但那滚动声却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他的胸腔里跳动。他突然想起刚才在楼梯间踢到发绳时，似乎听到过类似的声音。难道那根发绳……跟着他进来了？
他僵硬地低下头，视线穿过堆乱的纸箱缝隙，果然在自己脚边看到了那抹刺眼的红。红色发绳缠在一只破掉的高跟鞋鞋跟里，塑料绳结上的小珠子正随着某种无形的震动轻轻晃动，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发绳上沾着的那几根黑发，不知何时变得更长了，像细小的蛇一样，正缓缓地往他的裤脚爬。
“找到了！”小孩的声音里透着兴奋，影子猛地向前一蹿，一只苍白的小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那只手很小，指甲却涂着鲜红的指甲油，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泥垢，五指弯曲着，正朝着发绳的方向抓来。
杜明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捡，还是不捡？
如果相信规则，他应该立刻后退，远离这根发绳。可刚才在楼梯间，那穿黑西装的男人消失前，他分明看到对方袖口的红色污渍和蛋糕上的“草莓红”一模一样——规则说不能信西装男，日志却说他是“引路人”。规则和日志的矛盾像一个死结，而这根发绳，就是解开死结的关键吗？
镜子里的影像突然动了。“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那根发绳上，然后又转回来看着杜明，嘴角的弧度似乎变大了些，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嘲讽。
“快呀……”小孩的手已经快碰到发绳了，指甲刮过地面的灰尘，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妈妈在催我了……她不喜欢等人的……”
那个“妈妈”，会是刚才那个穿红围裙的东西吗？杜明不敢想。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想起规则第十条：“永远不要试图寻找‘规则’里没有提到的东西，也不要质疑‘规则’的合理性。”可日志最后一行被划烂的字却像针一样扎进来：“不要相信日志里的话……它在骗你……”
所有的规则都在互相否定，所有的指引都指向陷阱。杜明突然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所谓的“遵守规则”，本身就是一场筛选——筛选出最容易被操控、最愿意盲从的猎物。
就在那只苍白的小手即将抓住发绳的瞬间，杜明猛地抬脚，用鞋底死死踩住了发绳。塑料绳被踩得发出轻微的断裂声，上面的小珠子“啪”地裂开一颗，滚出几粒暗红色的碎屑，像是凝固的血。
“啊！”小孩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不再稚嫩，而是变得尖锐刺耳，像指甲划过玻璃。门缝里的影子剧烈地扭动起来，那只小手猛地缩回，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在地面上。
杜明没有松脚。他能感觉到脚下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像是有生命力的藤蔓在试图挣脱。他低头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一种近乎赞赏的冰冷。
“你……你弄坏了我的发绳！”小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怨毒，“妈妈会杀了你的！她最喜欢红色了！”
影子开始变得模糊，边缘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顺着门缝往里蔓延。杜明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他抬起脚，抓起那根被踩断的发绳——触感冰凉，像是握着一条死去的小蛇。他把发绳塞进裤袋，然后猛地冲向储物间的另一扇门——那扇门更隐蔽些，藏在一堆纸箱后面，刚才进来时没注意到，此刻却像是凭空出现的出口。
拉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墙壁上贴着泛黄的“员工须知”，上面的字迹大多模糊，只隐约能看到“每日消毒三次”“禁止携带活物进入”等字眼。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透进微弱的天光——雨似乎小了些。
杜明冲了出去，反手把门甩上。身后传来剧烈的撞击声，门板在摇晃，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里面疯狂地冲撞。他不敢停留，沿着走廊往前跑，消毒水的气味越来越浓，甚至盖过了之前的霉味和血腥味。
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蓝色保洁服的女人，背对着他，正在用一块抹布擦拭玻璃。她的动作很慢，机械而重复，抹布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又被她反复擦去。雨丝顺着玻璃的缝隙渗进来，打湿了她的衣角，她却浑然不觉。
杜明的脚步慢了下来。规则里没有提到保洁员。这是否意味着她是安全的？还是说，她是规则之外的、更危险的存在？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断发绳，指尖能感觉到塑料表面的凹凸不平。他想起那本日志，或许可以问问这个保洁员，有没有见过写日志的人？
“阿姨。”杜明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保洁员没有回头。她的动作依旧缓慢，抹布在玻璃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圆。
杜明往前走了几步，看清了她的保洁服——上面沾着些深色的污渍，像是没擦干净的血。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但还是硬着头皮问道：“你知道……这本日志是谁写的吗？”他把那本值班日志递了过去。
保洁员终于停下了动作。她慢慢地转过身，杜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皮肤像蜡一样苍白，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瞳孔，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她的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弧度，像是被人用线强行扯上去的。
“日志？”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哦……是老周写的吧。”
“老周？他是谁？”杜明追问。
“前保安。”保洁员指了指窗外，“上个月，他说找到了‘惊喜’，就再也没出来过。”她的目光落在杜明手里的日志上，黑洞般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波动，“他总说规则是假的……可他忘了，假规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
杜明愣住了。假规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进他混乱的思绪。如果有些规则是假的，那设计这些假规则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筛选出那些试图质疑规则的人，然后将他们淘汰？
“阿姨，你知道这里的规则……哪些是真的吗？”
保洁员没有回答。她伸出手，那只手上戴着一副橡胶手套，手套的指尖处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她指向走廊另一侧的一扇门：“三楼，玩具店。那里有面哈哈镜，老周以前总去看。”说完，她又转过去擦玻璃，动作恢复了之前的机械，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杜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注意到她的保洁服背后印着一行小字：“盛茂广场保洁部，编号0715。”0715，正是他收到卡片的日期，也是今天。
他没有再追问。有些答案，或许只能自己去找。他握紧日志，朝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口走去。路过那扇窗户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但广场上依旧空无一人，只有那个保安亭的影子孤零零地趴在地上，像一只蛰伏的怪兽。
而玻璃上，保洁员擦出的水痕在天光下扭曲变形，拼凑出一张模糊的笑脸，和规则末尾那个符号一模一样。
上到三楼的回廊时，杜明发现这里的灯光比二楼更暗，很多店铺都没有亮灯，只有应急灯的绿光在空气中浮动，像一群鬼火。走廊两侧的店铺大多是儿童用品店，玩具店、童装店、婴儿游泳馆……橱窗里的玩偶瞪着空洞的眼睛，穿着小裙子的塑料模特歪着头，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他想起保洁员的话，朝着玩具店的方向走去。那家玩具店的招牌已经掉了一半，只剩下“具”字的下半部分，像一个扭曲的“且”。门口的玻璃门碎了一地，里面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到货架的轮廓。
杜明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脚下的玻璃碎片发出“嘎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刺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塑胶和灰尘混合的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像是奶粉变质的酸味。
“嘻嘻……”
黑暗中传来小孩的笑声，和之前广播里的笑声很像，但更清晰，仿佛就在耳边。杜明的脊背一阵发凉，他想起规则第七条，刚想捂住耳朵，却看到黑暗中亮起了几点红光——是玩具车的车灯？还是别的什么？
“来玩呀……”另一个小孩的声音响起，带着天真的诱惑，“我们缺一个玩家呢……”
红光越来越近，杜明看清了，那是几个骑着三轮车的玩具娃娃，它们的眼睛是红色的LEd灯，正朝着他的方向驶来。娃娃的脸上带着固定的笑容，嘴唇却在动，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规则第六条：四楼游戏厅的红色游戏币不能捡……”杜明在心里默念，但这里是三楼玩具店，规则里没提。他握紧口袋里的断发绳，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到了一面镜子。
那是一面哈哈镜。镜面凸凹不平，把他的影子拉得瘦长扭曲，像个怪物。但和之前看到的镜子不同，这面哈哈镜里的影像似乎很“老实”，只是随着他的动作变形，没有露出诡异的笑容。
“他在看镜子！”一个玩具娃娃喊道，“老周以前也总看镜子！”
“他想变成镜子里的东西！”另一个娃娃尖叫着，三轮车猛地加速，撞向杜明的腿。
杜明下意识地侧身躲开，手却不小心按在了哈哈镜的镜面上。镜面冰凉，像是一块巨大的冰块。他突然想起日志上的话：“镜子里的是自己……要和它对视，才能活下去。”
他看向镜中的自己。那个被扭曲的影子里，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抓住他！”玩具娃娃们嘶吼着围了上来，它们的三轮车发出“突突”的响声，车轮碾过玻璃碎片，溅起细碎的火星。
杜明的心跳得像擂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镜中那个扭曲的影像。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也在盯着他，瞳孔里的闪烁越来越亮，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
就在玩具娃娃的三轮车即将撞到他的瞬间，哈哈镜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咔嚓”声，镜面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一道白光，瞬间吞噬了那些红色的LEd灯光。玩具娃娃们发出惊恐的尖叫，身体开始融化，像被烈日炙烤的塑胶，很快就变成了一滩滩暗红色的粘液，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白光消失了，镜子上的裂缝还在。杜明喘着气，看着那滩滩粘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低头看向镜中的自己，那个扭曲的影像冲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然后嘴角向上弯起——这一次，那笑容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近乎了然的平静。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规则不是用来遵守的，也不是用来质疑的。规则是一张网，而那些假规则，就是网眼上的诱饵。真正的生路，藏在规则与规则的缝隙里，藏在每一个让你犹豫、让你恐惧的瞬间里。
杜明拿起那本值班日志，翻到最后一页。被划烂的“不要相信日志里的话”下面，似乎还有一行更浅的字迹，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镜子会说谎，但影子不会。”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很正常，随着他的动作而动，没有丝毫扭曲。而在那些融化的玩具娃娃粘液旁边，没有影子。
原来如此。
那些“东西”，是没有影子的。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他心中的迷雾。他不知道这个发现能帮他走多远，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遵守规则的猎物了。
他把日志塞进怀里，握紧口袋里的断发绳，转身走出了玩具店。三楼的回廊依旧昏暗，但杜明的脚步却比之前坚定了许多。他知道，接下来他要去四楼，去看看那个规则里提到的、有红色游戏币的游戏厅。
因为他突然想起，老周是前保安，而那个在门口给他卡片的保安，制服上没有编号。
雨已经完全停了，天边的鱼肚白渐渐变成了淡金色。但商场里依旧是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廊里回荡，像是在敲打着时间的鼓点。离凌晨四点还有三个小时，他的“了解”才刚刚开始，而这场午夜商场的游戏，显然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