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的细雨缠绵不绝,如丝如缕,织成一张朦胧的雨幕。
慈宁宫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油光发亮,倒映着朱红宫墙与飞檐翘角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与淡淡的药香,透着几分肃穆与诡异。
沈如晦乘坐的马车缓缓停在慈宁宫门外,车帘被阿檀轻轻掀开。她扶着新来的丫鬟阿檀的手下车,裙摆扫过湿漉漉的石阶,溅起细小的水花。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宫门前的石狮,却见石狮底座新添了几道极浅的刻痕——三长两短,错落排布,正是梅影卫独有的示警标记,意味着今日宫中有变,需万分谨慎。
“王妃请留步。”
黄总管从朱红宫门后转出,一身暗紫色总管太监袍服,袖口绣着低调的缠枝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雨声掩盖,
“太后凤体欠安,今日心绪不佳,特意吩咐了,只单独召见您一人。”
沈如晦心中一动,瞥了眼身旁的阿檀,会意颔首:
“有劳总管,阿檀,你且在宫门外等候,无需跟随。”
阿檀应声退到一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沈如晦转身步入宫门,袖中一枚七星草籽悄然滑落,正好滚到黄总管脚边。老太监神色不变,俯身作势去拾,趁机将一张折叠得极小的字条塞进她掌心,唇齿微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宫内复杂,慎用茶点。”
沈如晦指尖攥紧字条,微微颔首,脚步未停,径直朝着慈宁宫正殿走去。
穿过层层回廊,雨丝被宫墙阻隔,殿内药香愈发浓郁,混合着檀香,萦绕鼻尖。七十二垂珍珠帘后,隐约可见明黄帐幔低垂,传来太后虚弱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久病的无力:
“是沈家丫头来了?近前说话,让哀家瞧瞧。”
沈如晦款步上前,跪在珠帘外的白玉莲纹踏垛上,额头轻触冰凉的地面:
“臣妇沈氏,参见太后,愿太后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起来吧。”
太后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
“珠帘后无外人,不必多礼。”
沈如晦依言起身,抬眼望向珠帘内。烛光透过珍珠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目光一扫,忽然微微一怔——太后枕边的矮几上,竟搁着一枚青铜梅花印,样式、纹路与她怀中那枚极其相似,只是印钮上刻着的“沈”字,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像是被人刻意敲打过。
“哀家知道你心中疑惑。”
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
“你手中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对不对?”
沈如晦心中一惊,没想到太后竟知晓此事,如实答道:
“回太后,臣妇确有一枚,是先母遗物。”
“那是你母亲与哀家姐妹信物。”
太后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枕边的梅花印,眼底闪过一丝追忆,
“当年哀家与你母亲,本是京中有名的手帕交,情同姐妹。这枚梅花印,原是一对,是当年一位云游高僧所赠,说能佑人平安,我们二人各执一枚,约定永不相负。”
她顿了顿,气息愈发急促:
“后来你母亲执意要嫁你父亲沈毅,那人虽是忠臣,却不懂变通,得罪了不少权贵。哀家劝过她,可她性子执拗,非要跟着沈毅一条路走到黑。临行前,她将自己那枚梅花印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哀家,一半自己带着,说若日后有难,可凭此印相认求助。”
“太后与先母竟是旧识?”
沈如晦心头震动,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段过往,
“那为何先母从未对臣妇提及?”
“那时你还年幼,朝堂风波诡谲,哀家入宫为后,身不由己,与你母亲渐渐断了联系。”
太后轻轻叹息,
“后来沈家蒙冤,哀家虽有心相助,却被奸人牵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母亲身陷囹圄,最终惨死冷宫。这些年,哀家心中一直愧疚,若当年能再坚持几分,或许……”
话音未落,珠帘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环佩叮当声,打破了满室的静谧。
皇后带着四位身着宫装的女官,径直闯入正殿,凤履踏在金砖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母后抱恙在身,为何不传太医诊治?儿臣听闻母后今日召见靖王妃,特意赶来探望,生怕有什么不妥。”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沈如晦,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显然是不请自来,来者不善。
“皇后有心了。”
太后缓缓坐起身,身后的宫女连忙上前搀扶。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晃动,不经意间碰翻了枕边的药碗。“哐当”一声,药碗摔落在地,褐色的药汁泼溅而出,正好洒在皇后华贵的凤裙裙裾上。
令人惊愕的是,药汁触及裙料的瞬间,竟冒出细密的白色气泡,伴随着一丝淡淡的焦糊味——显然,这碗药中被人下了腐蚀性的毒物,绝非寻常汤药。
皇后面色骤变,低头看着被药汁浸染的裙裾,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转为怒意,厉声呵斥:
“好端端的,为何会有带毒的药碗?!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在慈宁宫谋害太后!”
她正要发作,却见沈如晦俯身拾起地上翻倒的药碗碎片,指尖捏着碎片边缘,仔细端详片刻,缓缓开口:
“太后的药碗,怎会藏有毒物?倒是这碗底的釉色,莹润光亮,带着暗纹,臣妇看着眼熟……像是坤宁宫去年新烧的那批官窑瓷器,不知臣妇说得对不对,皇后娘娘?”
“胡言乱语!”
皇后厉声反驳,脸色愈发难看,
“慈宁宫的器物,怎会是坤宁宫的官窑?沈如晦,你休要混淆视听,故意栽赃陷害!”
她情绪激动,说话间动作幅度稍大,一枚半寸长的金钥竟从袖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金砖上。
沈如晦目光一凝,那金钥的样式,与那日她在御前出示的那半枚正好契合,若是合在一起,便是一把完整的钥匙。
皇后见状,心中一惊,连忙弯腰去拾,却已迟了一步。
“哦?这是什么?”
太后忽然轻笑一声,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嘲讽,
“皇后这钥匙,倒是与哀家妆奁里那把很是相像,像是一对呢。”
她示意身旁的李嬷嬷:
“李嬷嬷,去把哀家那只紫檀妆奁取来,让皇后瞧瞧,是不是哀家老眼昏花,看错了。”
李嬷嬷应声而去,片刻后便捧着一只雕花木纹的紫檀妆奁走来,轻轻放在殿中案几上。妆奁开启的刹那,满殿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匣中满满当当都是鎏金首饰,凤钗、步摇、手镯、项圈一应俱全,做工精致,流光溢彩,可细看之下,每件首饰的内层都镀着一层诡异的幽蓝色,在烛光下泛着阴冷的光泽。
“这些……都是皇后这些年送给哀家的寿礼。”
太后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支九凤鎏金簪,簪尾在烛光下轻轻一刮,竟渗出几滴黑色液珠,落在白色的绢帕上,瞬间晕开一片墨色,
“前些日子哀家总觉身体不适,唤太医来看,才知这些首饰都淬了毒。太医说,此毒名为‘朱颜改’,久戴之下,会让人容颜枯槁,身体日渐衰弱,最终油尽灯枯而亡。”
“母后!”
皇后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这不是儿臣做的!儿臣孝敬母后的首饰,都是精心挑选的上等好物,怎会淬毒?定是有人暗中调换,故意陷害儿臣!”
“陷害?”
太后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彻骨的寒意,
“皇后送的首饰,都由你的贴身女官亲自送入慈宁宫,全程未曾经过他人之手,怎会被人调换?除非……是你自己监守自盗,欲盖弥彰!”
满殿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淅淅沥沥。沈如晦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已然明了——太后今日召见她,绝非偶然,而是早已布好局,要借她之手,揭露皇后的罪行。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幼童的啼哭,声音稚嫩,却带着几分凄厉,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殿中。
皇后听到哭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慌乱与恐惧,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沈如晦心中一动,这哭声,竟与她昨夜在冷宫密道中隐约听到的如出一辙,难不成……
“看来皇后今日不便久留。”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向窗外,目光似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某个方向,
“毕竟……稚子无辜,皇后还是早些回去看看,免得放心不下。”
皇后浑身一震,抬头看向太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知道,太后已然知晓了那个秘密,今日若是再纠缠下去,恐怕会得不偿失。
“儿臣……儿臣遵旨。”
皇后咬了咬牙,挣扎着起身,神色狼狈地朝着殿外走去。慌乱之间,一枚玉佩从她袖袋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如晦俯身拾起玉佩,只见玉佩正面刻着繁复的凤纹,背面却刻着几个陌生的文字——正是那日她在沁雪别院找到的密信上的北狄文字,一模一样,绝无差错。
“这玉佩……”
沈如晦握着玉佩,看向太后,眼中满是疑惑。
太后瞥了眼玉佩上的北狄文字,眼底闪过一丝凝重,缓缓道:
“沈家丫头,你过来。”
沈如晦依言走到珠帘前,太后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超乎想象。她将枕边那半枚梅花印塞进沈如晦掌心,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急切:
“把这半枚与你那半枚合在一起,快!”
沈如晦不及多想,连忙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那半枚梅花印。两半梅花印刚一相触,便听到“咔哒”一声轻响,完美契合,拼成了一枚完整的梅花印。
就在此时,寝殿中央的地砖忽然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密道入口,里面漆黑一片,隐约有冷风渗出,带着潮湿的气息。
“快走!”
太后推着她往密道方向走去,声音急促而决绝,
“皇帝的人马上就到了,哀家今日召你前来,便是要为你铺好退路。这密道直通宫外,你顺着密道走,切记不可回头!”
“太后!”
沈如晦心中一震,转身看向太后,
“您怎么办?臣妇不能丢下您独自离去!”
“哀家老了,活够了。”
太后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眼中却含着泪光,
“沈家的冤案,哀家亏欠你们太多,今日能为你母亲报仇,能护你周全,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你记住,梅花印中藏着大秘密,一定要妥善保管,日后若有机会,定要还沈家一个清白,还天下一个太平!”
她猛地将沈如晦推入密道,厉声喝道:
“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如晦踉跄着跌入密道,回头望去,只见太后缓缓坐回榻上,拿起那只淬毒的九凤簪,放在颈间。地砖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上方的光线与声音。
就在地砖完全闭合的刹那,沈如晦清晰地听到上方传来兵刃相击之声,还有太后凄厉的呼喊:
“皇后毒害哀家,罪该万死!”
随后,便是一片死寂。
密道墙壁上嵌着几颗夜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沈如晦强忍悲痛,顺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处狭小的石室。
石室中央供着一方灵牌,牌位上赫然写着“沈氏之位”——正是她母亲的灵位。
沈如晦走上前,跪在灵牌前,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灵牌下压着一封泛黄的信笺,墨迹已然有些模糊,却是母亲熟悉的笔迹。她颤抖着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双印合璧之日,切记往北狄三千里。寻得‘启明’,沉冤可雪,江山可安。”
“北狄三千里?‘启明’又是何物?”
沈如晦喃喃自语,心中充满了疑惑。她忽然想起皇后那枚刻着北狄文字的玉佩,还有母亲信笺上的叮嘱——难道母亲之死,不仅牵扯到宫中权斗,还与北狄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就在此时,密道尽头传来萧珣焦急的呼唤声,带着几分沙哑:
“如晦!沈如晦!你在哪里?”
沈如晦连忙收起信笺与梅花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萧珣正举着火折子,在密道中四处寻找,看到她的身影,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快步上前将她拉出密道:
“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他的指尖都在发颤,显然是担忧到了极点。沈如晦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轻声问道:
“外面情况如何?太后她……”
萧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重与悲痛:
“太后薨了。方才慈宁宫传来消息,说太后被皇后毒害,临终前留下血书,指证皇后多年来暗中加害于她,还与北狄有所勾结。皇帝已经下令,将皇后禁足坤宁宫,彻查此事。”
沈如晦心中一痛,泪水再次滑落。她知道,太后是用自己的性命,为她铺平了退路,也为扳倒皇后埋下了伏笔。
暮色笼罩皇城,慈宁宫的丧钟响彻云霄,低沉而肃穆,回荡在整个京城上空。沈如晦望着坤宁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她定不会辜负太后的牺牲,定会查明真相,还母亲、还沈家一个清白。
而此刻的北狄驿馆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个身着华丽北狄服饰的美妇人正对镜梳妆,她的眉宇间多了几分凌厉与妖异。镜中映出她身后站立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锦袍,眉眼间竟与当今皇后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阴鸷与野心。
“宸儿,过来。”
美妇人放下手中的眉笔,朝着少年招了招手。
少年应声上前,恭敬地站在她身后:
“母亲。”
美妇人取出一枚青铜梅花印,样式与沈如晦手中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印钮上没有裂痕。她将梅花印戴在少年颈间,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决绝:
“很快,这大胤的江山,就会是你的了。你是先帝流落在外的皇子,本就该继承大统,那些人欠我们母子的,我们都会一一讨回来。”
“我们真的要动手了吗?”
少年抚摸着颈间的梅花印,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如今皇后被禁足,太后薨逝,大胤朝堂虽乱,却还有沈如晦与萧珣等人,他们并非易与之辈。”
“易与不易,试过才知道。”
美妇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太后一死,沈如晦没了靠山,皇后被禁,朝堂群龙无首,正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何况,我们在大胤朝堂安插的眼线,也该发挥作用了。”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檐角的铜铃发出三长两短的脆响,节奏急促,显然是传递紧急消息的信号。
美妇人听到铃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唇角的笑容愈发冰冷:
“看来,大胤那边有动静了。我们的计划,该提前动手了。”
她转身看向少年,语气斩钉截铁:
“宸儿,准备一下,三日后,我们兵临城下,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少年眼中的犹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野心,他重重颔首:
“孩儿遵旨!”
驿馆外,夜色渐浓,北狄的骑兵已然集结完毕,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挥师南下,直取大胤皇城。
迷雾重重,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