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回到御茶房,绘芳白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没说什么,就是脸色不好,像是谁欠她钱一样。
环视一圈,未见含雪身影。想来这位新晋的大宫女此刻正在乾清宫殿内某个角落侍奉主子爷和宜嫔娘娘,行使着她大宫女的职权,暂时无暇回来找茬。
这倒让令窈稍稍松了口气,径直走向窗边正专注翻阅医书的栖芷。
“栖芷姐姐,顾谙达方才吩咐,主子爷晚膳后要一碗安神茶,着令我们商议着熬制呈上。”
栖芷闻言轻轻点头,拿起药典与令窈凑近了些,一同细细查找合适的方子。
翻找间,栖芷指尖在一处记载着安神定志的药方上顿住,像是忽然忆起什么,抬眼看向令窈,唇角扬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说起来上回让你记诵的那些寻常东西药性药理,可还记得些?”
令窈略显惊讶,随即也露出一抹温暖的笑:
“都过去快一个多月了,姐姐竟还记得?您吩咐的事,我哪敢马虎。”
栖芷笑意更深:“那便好。待你手头这阵子交割的忙乱过了,我可要好好考较你一番。”
令窈点头应承:“自然记着呢,就等着姐姐来考。”
这本是两人间寻常的约定,却不料落入了竖着耳朵的绘芳耳中:
“二位是什么时候这般姐妹情深了?” 她的眼风斜斜扫过令窈,又落回手中的茶具,“先是靠着‘果酱凉糕’那点子机缘,巴结上了赵婆子和沁霜,现在嘛,连栖芷这里,你戴佳令窈也攀得上、贴得紧了?”
绘芳感慨地长长叹了口气,神情故作无奈:
“哎,像我们这等只晓得埋头苦干的老实人,自然是闷头吃亏的主儿。怎比得了别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依我看呐,这小小的御茶房,哪儿还容得下这尊真佛哟,浅水里头养不了蛟龙,腾飞是早晚的事。”
赵婆子那边正整理点心盘子,一听绘芳又把自己扯进去,她那碎嘴哪里忍得,一张口就要炸开来回骂——却不料栖芷忽然道:
“你要是想学你也可以。” 栖芷的声音依旧温婉平和,仿佛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甚至没有抬头看绘芳,手指依旧点着书页上的药名,只是淡淡地补了一刀:“不过前提是你得识字。”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精准无比地烫在了绘芳的痛处。
她向来伶俐勤奋,于女红差事上无有不服之处,独独在这“识字”二字上,如同被无形的高墙狠狠撞上。宫中无人授业,笔墨纸砚更是底层宫女可望不可及的奢物。
空有向上攀爬的心,却陷于目不识丁的泥淖,这近乎无解的困局,是她深藏心底最尖锐的刺。
绘芳的呼吸猛地一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立刻回道:
“姐姐说得在理,姐姐识文断字,宫里不够姐姐施展才华的,想必宫外有更好的前程等着姐姐呢。”
她这是讥讽栖芷入宫十多年,便是医术精湛又如何,还不是没挣出一份好前程,到头来依旧是年满二十五放出宫去,跟她们这些人有何区别。
栖芷点着书页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僵,脸色果然一变,嘴角的笑有些挂不准,眼底深处,一丝极力隐藏的刺痛与灰暗飞快地掠过。
令窈敏锐地捕捉到这瞬间的低落,心知不能再让绘芳搅局。她立刻将话题拉回正事:
“姐姐,我们还是先看安神茶要紧。主子爷和宜主子那边用完膳想必就用得着了。”
她抬眼瞥了瞥窗外昏沉的天色,语气更为急切:“这眼看着真没多少时辰好耽搁了。”
栖芷猛地回神,也意识到此刻绝非自扰情绪之时,目光重新凝聚在医书上,眼神变得坚定而专注:
“你说得对。来,你看这首方子……”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重新投入到眼前关乎圣体安康的差事中。
栖芷选定药方,立刻着手熬煮安神茶。
时近端午,天气已渐带暑气,室内几个小泥炉齐燃,将御茶房蒸腾得如同蒸笼。
闷热的空气中,人人额角都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连呼吸都觉得粘稠了几分。
赵婆子拿袖子抹了把汗,嘴里忍不住絮叨:
“这鬼天气是热起来了,内务府的夏衣还不见影子。日日裹着这春衫,有的里面还有夹棉,捂得人五脏都着火,再不发,怕是要活活热晕过去两个。”
墙角小双喜正和二门子清点着废弃的茶渣,闻言接口道:
“婆婆您且省省吧。如今四处都在打仗,辎重粮草都紧着前头呢。夏衣?且有的等喽,我看哪,还不如把往年褪下来的旧衣翻找出来,缝缝补补,好歹换着穿。”
“打仗”二字让众人心头皆是一沉。
南边战火纷飞,不得片刻安宁,身处宫墙之虽不受干扰,但亦为之揪心。谁不盼着这场仗早点平息?
绘芳坐在靠窗的位置,离那烧水的大炉子太近,更觉燥热难当。她执一把素绢团扇,姿态略显慵懒地轻轻摇动着,扇面细密的刺绣在晃动的光影下流淌。
听着小双喜的话,她眼睫微抬,目光投向窗外赵婆子中的那几盆香草上,此时也是蔫头耷脑,扇子摇的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语气比平日低沉了些许,仿佛自言自语:
“岂止是打仗,这天老爷也吝啬得紧。自打开春至今,正经透透实实的雨,统共才下过几场?咱们在深宫里头,横竖水米不愁,无非是缺点子新鲜果子。”
轻轻叹息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远超她年龄阅历的沉郁。
“外头那些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秧苗插不下去,地皮干得龟裂,指不定已是饿殍遍地也未可知呢。”
她是广西人,有年遭了旱灾,家里死的死跑的跑,就剩她一个孤鬼,为了活命四处乞讨,辗转入了宫。
李婆子闻言,也跟着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格外沉重:“唉,可不是嘛,这天灾人祸都堆到一块儿了。咱们只管着眼前这一摊子热灶冷茶,主子爷那管着的是万万千千黎民的饭碗。”
顿了顿,语气带着由衷的忧虑。
“遇上这样的年景,又要忧心边事,心里得装着多少事?难怪睡不安生,换了是我,只怕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说着又是一声深长的喟叹。
绘芳手中的团扇顿了片刻,唇角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轻声道:
“也是。新衣裳想也是白想,能把往年的旧衣拾掇出来,对付着过个夏已是大幸。”
目光幽幽地再次落向窗外那不见云彩的天空,声音几不可闻:“只怕到了秋凉也是指望不上呢……”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入闷罐。御茶房内先前那点因炎热而起的躁动抱怨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带着沉重忧虑的死寂。
每个人脸上都仿佛笼上了一层灰翳,思绪都飘向了高墙之外那片艰难时世。
连空气中弥漫的药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苦涩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