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方才那份闲适随意的气氛，仿佛瞬间凝结。
玄烨的目光从手中的书卷上抬起，落在崔荩忠高举的银盘上。他那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随意地点了点，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帝王威仪，似乎就要做出选择。
炕桌对面，原本浅笑盈盈、用银签戳着甜瓜的宜嫔，脸上的笑容如同水波般，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那拈着银签的指尖也停顿下来。
随即，她仿佛是觉得坐姿有些不妥，放下银签，抬手不着痕迹地拂了拂本无褶皱的衣袖下摆，眼神刻意地转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神态如同闲坐赏景般淡然，只是那搁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令窈退至门边阴影处，尚未离开，也被这御前常见的、却关乎深宫女子命运的静默瞬间所吸引。
好奇心驱使下，她借着垂首的姿态，眼睫极快地向上扫了一眼银盘中的景象。
玄烨的手带着一种从容的态势，在那些绿头牌上依次掠过。
宜嫔的目光如同磁石，紧紧吸附在写着自己封号“宜嫔郭络罗氏”的那块名牌上。
眼见着那根象征着恩宠的手指，划过了她的名牌，几乎带着惯性就要落在紧邻的“布常在兆佳氏”牌上——
“说起来。”
宜嫔突然启唇，声音清脆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也自然地转向玄烨。
“臣妾也有日子没去瞧瞧布姐姐了。前几日听闻她宫里的三公主有些咳疾未愈，倒叫布姐姐忧心得夜不安枕，不知这几日可大好了？”
她的话语是平常的姐妹叙话，带着善意的挂念。
玄烨悬停在布贵人牌子上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一顿！
就是这一瞬间！
令窈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微微抬眸，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崔荩忠肩膀，在那无数女子一夜荣辱的绿头牌极快的一瞥。
随后一道目光毫无预兆地落在她身上。
令窈悚然一惊，迅速收回视线，死死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
暖阁内沉默了一息。
玄烨的唇角轻轻向上弯了一下，极淡的笑意中带着一丝旁人难以揣摩的意味。
他收回停在布常在名牌上方的手，声音平稳无波澜：
“嗯，朕也正念着。许久未见三公主了。”
他随意地用手指将那块写有“布常在兆佳氏”的绿头牌翻了个面，牌背朝上扣在盘子里：“不必折腾了。朕过去瞧瞧她们娘俩。”
语气笃定，并非召幸，而是以探视为名移驾。
“嗻。” 崔荩忠恭敬地将银盘收回，无声叩首后退。
暖阁里那股微妙的凝滞感仿佛瞬间消散。
宜嫔眼底深处那丝强自绷住的紧张，也随之无声地瓦解。
只是寻常的探视，只要不是侍寝，她自然是开心的。
唇角绽开一抹温婉动人的笑意，动作优雅流畅，施施然站起身：“既如此，奴才便不便打扰主子爷了，先行告退。”
声音也恢复了惯有的娇柔。
玄烨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书卷上，只随意挥了挥手
宜嫔盈盈下拜，而后仪态万方地领着随侍宫女退出暖阁。帘角拂过，她脸上那抹松弛释然的笑意虽一闪即逝，却清晰无比。
令窈趁着这退出的空档，连忙紧跟其后，快速而谨慎地退出了暖阁。
廊下的微暖夜风拂面而来，她才惊觉内里的汗竟已湿透了重衫。
令窈从西暖阁的余惊中脱身，走出正殿门槛时，宜嫔的仪仗早已消失在宫道尽头。
她不敢多作停留，快步走下丹陛，见顾问行正低声安排着待会儿圣驾移驻长春宫偏殿探望布常在等事宜。
含雪和几个大宫女肃立廊下屏息聆听，瞥见令窈出来，眼神倏然转冷，在她身上狠狠剜了一记。
只是碍于顾问行近在咫尺，那口恶气只得强咽下去。
令窈心头一松，低垂着头匆匆朝着含雪等人的方向无声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踏进御茶房，放下茶盘，令窈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得门外一串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御前行走的小太监赵昌气喘吁吁地跑来，在门口停下脚步，一手扶着门框，胸口起伏地咽了咽唾沫才开口：
“令、令窈姐姐慢走一步。主子爷……主子爷有口谕吩咐。” 他喘匀了口气，“明儿个端午的家宴，取消。”
这消息虽突兀，却在令窈意料之中。
战事胶着，旱情炽烈，国库用度捉襟见肘。前番那场赐宴蒙古王公不过是为了稳住边塞人心不得已而为之的排场。
如今没了外人，宫里那些繁文缛节的宴饮场面，自然能省则省。
她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有劳你跑这一趟传信。”
说着，顺手拿起桌上自己常用来喝茶的那个素胎青花的杯子，倒了一杯茶水递到赵昌面前：“喝口温茶润润嗓，跑得这样急。”
赵昌受宠若惊，连忙躬身打个千儿：“哎哟，姐姐太客气了。奴才分内的事。奴才还赶着回前头复命呢，就不多待了。”
他看着那朴素却干净的茶杯，脸上堆着真挚的笑：“姐姐的好茶改日得空定要来讨一杯尝尝。” 说完，又是一礼，转身便像来时般风风火火地跑了。
令窈望着那小身影消失在暮色里，唇边露出一丝浅淡笑意，收回目光，顺手便端起自己倒的那杯未喝过的茶，浅浅呷了一口。
一声冷嗤自身后响起，绘芳正站在不远处整理茶叶罐，眼风若有若无地扫过门口方向：
“马屁拍到马蹄上了吧？也不看看自己是谁，那等精似鬼的眼高于顶的小猴崽子，会真把你这点子不值钱的茶水放在眼里？白白拿出来，没的让人家背地里笑话你眼皮子浅，上赶着巴结。”
令窈端着茶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没听见一般，只将杯中微涩的茶水饮下小半，便平静地将杯子搁在案上。
随即坐下，重新拿起笔，埋首于那堆厚厚的账册簿籍之中，提笔核算，将外界所有嘲讽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