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散值的时辰已到。
绘芳帮着小双喜和二门子将几桶废料抬走,出了一趟门再回来时,御茶房内已是一片冷清,只有角落点着一盏孤灯。
灯下令窈单薄的身影仍旧伏在案头,笔尖在纸页上游走。
绘芳目光一凝,细长的柳眉蹙起。然而她并未像往常那般立刻发作,反而放轻脚步走过去,停在令窈案边不远。
脸上竟少见地浮起一丝与刻薄不符的、近乎关切的柔和,声音也放得比平日温软了些:
“更深了,你还不打算回庑房?这么熬灯费火的,也不怕把眼睛熬坏了?”
令窈并未抬头,笔下不停,只敷衍地应了一声:“嗯,对完这最后几页就走。”
绘芳“哎呀”一声,语气中带着一种略显夸张的劝解:“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以后有的是功夫看这些劳什子账本”
她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在御茶房内踱起步来,手指漫不经心地拂过擦拭得光洁的茶台,目光却总是若有若无地飘向窗外。
令窈被她来回晃得略微分神,终于停下笔,抬起头,不解地看向绘芳:“你不回去吗?”
绘芳笑了笑,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影下显得有些飘忽。她踱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那柄素纨团扇轻轻摇着,眼睛却看向通往乾清宫方向的路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忠于职守:
“我怕万一主子爷夜深要传茶呢?再等等吧,小心无大错。”
她坐了下来,姿态是优雅的,却掩不住那份等待中的一丝焦虑。
就在这时。窗外不远处那条通往浴房的宫道上,影影绰绰有几道身影快速闪过。那身影皆着石青色太监服,手中捧着明黄色的布帛包裹,正是伺候圣驾沐浴的器物。
绘芳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整个人如同受惊般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自从乌雅玛琭借着奉茶之名进浴房得蒙圣眷之后,春霭大姑姑便立下铁律:圣上沐浴之时,无论任何缘由,凡宫女擅入者,不问情由,立毙杖下。
自那以后,浴房便成了宫女们绝计不敢靠近的禁忌之地。
绘芳浑身一凛,她下意识又转头看向令窈,见她依旧埋首于账册之中,笔下如飞,抄录核对,仿佛周遭的一切与她毫不相干。
绘芳望着那专注的侧影,心中那股无名怒火和难以言喻的躁动再次翻涌。她攥紧了团扇的扇骨,几步走到窗边。
窗外的夜已浓得化不开,远远传来更夫打梆的梆梆声,以及那细碎悠长的铜铃摇动声。
那铃声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幽渺、急促,如同勾魂摄魄的絮语,听得人心头发毛。
绘芳猛地回头,声音失去了最后的伪装,带着压抑不住的尖锐怒气:
“戴佳令窈,你到底走不走?”
这声诘问在寂静的御茶房里骤然响起。
令窈被她这毫无征兆的爆发惊得手下一抖,墨点瞬间在账册上洇开一片污渍。
她愕然抬起脸,茫然无措地望向窗边那道笼罩在晦暗光影中、看不清神色的婀娜身影。
绘芳看着令窈那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只觉得胸口的邪火越盛。精心维持的从容彻底崩裂,嘴角扯出冷笑:
“呵,我真是……” 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常听人说‘既生瑜,何生亮’,到今日我才算真真明白了!”
言罢,已摔帘而去。
只留下一室弥漫的冰冷压抑、一盏摇晃的孤灯和案前那依然满脸茫然的令窈。
她手里捏着那支还滴着墨的笔,烛火在她空茫的瞳孔里跳跃,映不出一丝理解的光彩。
令窈尚自怔忡于绘芳那番突如其来的激烈言辞和那句没头没尾的“既生瑜何生亮”,心头正觉得莫名其妙。
便见门帘一动,沁霜走了进来,步履有些虚浮,微微垂着头,发髻些许凌乱,那身深绿宫装也微有些褶皱,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颓丧与疲惫。
她径直走到令窈对面的矮凳前,几乎是跌坐下去,缓缓抬起头。昏黄的烛火跳跃着,映亮了她的脸庞。
令窈心头猛地一紧。
只见她双眼红肿如桃,满脸泪痕。
沁霜勉强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虚浮得如同水中泡影,瞬间便破碎了,只余下满眼的苦涩与委屈。
“我……我来跟你对对账……”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得厉害。
令窈慌忙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到角落的小炉旁,提起温在炉上的铜壶,倒了一杯热水。
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捧到沁霜面前,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姐姐,账目的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看着沁霜那副强撑的模样,心中不忍,又怕自己这话显得敷衍,连忙补充道。
“况且我也还没理清头绪呢,不如等我这边先捋顺了,把那些拿不准有疑问的地方都攒下来,到时候一并请教姐姐岂不是省事又省心?”
沁霜接过那杯热水,指尖被烫得微微一缩,却并未放下。
她低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氤氲的水雾模糊了她红肿的双眼。
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抬起头,泪光闪烁的眼睛直直看向令窈,声音带着一种被现实碾磨后的脆弱与真诚:
“令窈,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打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这丫头心思干净,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坏心眼”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
“现在想想我这点子眼力倒也没错,可你这样实诚不设防在这吃人的地方迟早是要吃大亏的啊!”
这话语里饱含的关切与担忧,让令窈心头一酸。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出了口:
“姐姐是不是在卫总领那儿受了委屈?”
“委屈”二字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沁霜强行筑起的堤坝。
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从她喉间溢出。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试图将那汹涌而上的哭声堵回去。然而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下。
“我……我那样争强好胜,事事争先,只想只想往上爬得高些,好护着自己,护着家人……”
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
“可到头来却被他们……被他们当成,面团一样随意揉搓,随意拿捏,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令窈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她向来嘴拙,更不善说那些花团锦簇的安慰话。看着沁霜哭得如此伤心绝望,只觉得心头堵得发慌,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凉感油然而生。
她笨拙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沁霜剧烈颤抖的脊背:
“要不……要不我去跟含雪姐姐说说?我们俩把差事换回来?” 御茶房这边姐姐你熟门熟路,回来也没什么不好,这里虽说也有磕碰,但大家斗嘴使气都在明面上,总好过那些藏在暗处、笑里藏刀的阴狠手段。”
沁霜闻言,哭声渐歇。
她缓缓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露出一张被泪水冲刷得更加憔悴的脸。
看着令窈,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换回来?含雪她不会答应的,我这颗棋子在她手里一直是用到尽、榨到干的,她巴不得把我丢在塔布鼐那头看着我被他磋磨,给他出气,也给她自己出气,这样她才觉得痛快。”
这残酷的剖析如同冰水浇头,让令窈瞬间哑然。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含雪的心思,沁霜看得比她更透。这深宫里的倾轧算计,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冰冷、更为赤裸。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无言。
御茶房内,只有那盏豆大的油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在两人同样写满疲惫迷茫和戚惶的脸庞上跳跃晃动。
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微的火星,发出“噼啪”的轻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那微弱的光亮,仿佛随时都会被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如同她们此刻渺茫无依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