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余晖渐尽,暮色四合之时,一行车驾终于抵达斋宫。
令窈与绘芳被领至东配殿旁一处僻静的小耳房。
屋宇不甚宽敞,仅明暗两间:睡卧在内室,烹茶制药等事务在外间。空间局促,倒也收拾得齐整。
梁九功百忙之中抽空前来,面色凝重地叮嘱:
“斋宫规矩非比宫中。外垣砖城与内里紫墙间皆有侍卫披甲执锐,日夜巡弋,眼睛毒得很。切记,入夜宫门落锁后,绝不可擅离此房。若有差池,被巡守撞见,不问缘由,就地正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令窈与绘芳心头俱是一凛,齐声恭敬应道:“谙达放心,奴才谨记。”
梁九功又匆匆唤来两名随行的小太监,指着他们道:
“这三日一应吃穿用度,玉泉水、茶药炭薪等杂项,都找他俩。他们会负责与外头交割,送到这里。”
这两个小太监看着只十三四岁模样,面容尚存稚气,身形单薄,神情皆是木讷寡言,低眉顺眼地杵在门口,显得老实巴交。
令窈心中了然,帝王驻跸斋宫关乎国运大计,戒备森严理所当然。即便内外双重防护,对这些贴身伺候之人的可靠与否,必定加倍审视。
这两个木讷的小太监,想必也是精挑细选过、身家清白可靠才得以此任。
“入夜宫门落锁之后,都给我老实在屋里待着。熬过这三日。”
梁九功脚步匆匆离去前,又加重语气添了一句:“回去自然有你们的好处。”
梁九功一走,绘芳便开始挑剔地打量着简陋的屋子,一边看一边嫌弃的嘀嘀咕咕。
内室不过一丈见方,东墙是硬实的青砖土炕,炕上光板空空;对面支摘窗敞着,正对着院子。
绘芳径直将自己的包裹放在了炕上靠内墙的那一端,行动间已划分了领地。她占内墙一侧,令窈自然只能睡在靠门的外侧。
令窈对此等小心思浑不在意。
靠门通风正好,大暑天能多几分凉爽。她径自走到南窗下,将支摘窗再推开些,让房内的霉味得以散去。
抬眼望去,庭院里人影穿梭,忙忙碌碌。正殿丹陛之上,梁九功正带着人手安置一个小小的铜人像,铜像手里捧着一面醒目的斋戒牌。看来各处都在争分夺秒地做最后准备。
回到室内,她迅速将自己的药材和备用器具整理归置好。
这时,那两个小太监已合力抬来了所需的玉泉山水和日常用的井水,又送进一小筐新鲜瓜果,以及一小盆用厚棉包裹着以防融化的碎冰用来镇凉药茶、确保锭子药不会因酷暑变质的。
令窈立刻上前帮忙安置。
绘芳还在那里摆弄床铺,一点灰尘都不行,紧挨着两面墙上都要扫的干干净净。
这边都收拾完了绘芳才慢吞吞走过来把泡茶的器具一一拿出来擦拭干净。
令窈无暇看她摆弄,走到外间角落,打算点燃小泥炉里的炭火,以备不时之需。
火镰刚打出几星火花,还未点燃。
“住手!”绘芳冷不丁的一喝。
“这屋子才多大?正是皇天暑热的,你在这儿点炉子,是想热死我们两个吗?”
令窈被她这毫无征兆的挑刺惹得心头火起。将手中的火镰“啪”地一声扣在桌上:
“好啊,那你行,你想去哪儿烧这炉子就去哪里吧!”
说完,她转身朝外走。
绘芳见她真要走,立刻出声阻拦:
“站住,你是御茶房管事。此地一应事务都该你负责,你想溜哪里去?”
令窈顿住脚步,侧身回头,揶揄道:
“哦?你既还知道我是管事?那更好,待我巡视一圈回来,若见你这摊茶水器具还乱糟糟地铺着没收拾停当,可别怪我按规矩罚你。”
说完,不再给绘芳反驳的机会,掀开门帘走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绘芳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发青,狠狠瞪了眼那晃动的门帘,又恼恨地瞥了眼地上那个碍眼的小泥炉。
终究不敢发作,只得闷头继续擦拭她那堆宝贝茶器,只是动作又重了几分,仿佛要将那点怨气都撒在器物上。
东配殿是漱晴姑姑底下兰茵等人,此时正谨慎地整理着帝王斋戒期间所需的内外常服、贴身寝具等一应精细物品。
令窈刚走出房门,便见缀霞立于廊下监督着小太监们搬抬箱笼。
缀霞瞧见令窈,脸上露出熟稔的笑意:
“出来了?你们那耳房地方窄,又闷,怕是热得够呛吧?”
令窈连忙福身:
“缀霞姐姐安好。地方虽小,就两人住着,也还凑合。”
令窈目光顺势望向对面西配殿,那里同样是灯火通明,人影穿梭搬运。
“西配殿也安置人了吗?”
“那是自然,” 缀霞努了努嘴,“御膳房的地界。说是主子爷斋戒简食,日不过二餐,可也呼啦啦来了十几号人,阵仗一点儿不小。” 她理解地点点头,“民以食为天,何况圣躬?半分马虎不得。”
令窈心中一动,不知沁霜是否会随御膳房人员同来。缀霞仿佛看穿她心思,主动道:
“含雪和沁霜她们得在宫里伺候主子爷用完晚膳,随后才跟着銮驾后头过来安置。”
她说着,忽然朝令窈靠近半步,压低声音,朝她们耳房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带着点劝诫和看热闹的促狭。
“我说,你何不去梁谙达那儿央告一句?把你屋里那位‘高脚茶仙儿’换走,让沁霜搬来跟你作伴?把那尊瘟神,随便塞到哪个犄角旮旯去,大家伙儿耳根子也清净不是?”
令窈心知缀霞指的是绘芳,只是淡然一笑:
“姐姐好意,奴才心领了。只是主子爷斋戒清心,茶茗相伴却不可一日或缺。这耳房距寝殿不过几步之遥,备茶递水最是便捷,时时预备着主子爷随时传召的紧要位置。”
她话语点到即止,主子爷随时可能要喝茶,绘芳这专司清茶的“茶仙”,自然只能牢牢钉在这最靠前的位置,哪里换得?
缀霞闻言,嗤然一笑。
她左右飞快扫了一眼,身子又朝令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她耳朵,带着一丝迫不及待要分享的秘闻意味:
“知道你那屋里这位‘能人’,前些日子钻营到哪里去了吗?”
不等令窈回答,她语速飞快地接道:
“不知她怎么溜达的,竟溜达到了四执库院子里。正巧,主子爷有件常服,是上用的贡品, 安南(越南)进贡的极细土绸所制,那绸子又叫安南绸,料子轻薄透软,最是做夏衫舒爽。不知怎地,袖口内缘竟叫火星燎出了指甲盖大小一个洞。”
缀霞绘声绘色,语气夸张:
“我们这一干人,连带着浣衣局有年头的老姑姑,围着那件袍子琢磨了半天,都束手无策。那土绸经纬细密脆弱,补厚了显眼,补薄了怕破。谁也不敢下针。
嘿!偏偏就让她给撞上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她竟大显身手了一番,说是认得这料子,懂那经纬走向,一针一线慢条斯理地给理平、勾连起来,补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不把眼睛贴上去细瞅,根本看不出来。可把漱晴姑姑高兴坏了,直说解了燃眉之急。”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刻骨的鄙夷和嘲弄,眼神里满是洞穿伎俩的精明:
“这事儿过了才一天,我偶然路过回廊,就瞧见这位‘巧手仙’,正跟漱晴姑姑低声说话呢,什么‘仰慕姑姑为人’,‘想学些精细活计’,‘若能到姑姑手下当差’云云,后面的话我便没听真切。不过嘛瞧漱晴姑姑那神色倒像是真有几分松动。”
令窈脑中瞬间闪过李婆子泡茶那日绘芳莫名失踪的画面,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刻再听缀霞所言,前后顿时贯通。
原来她是掐准时机,跑去四执库“救驾”了,是为了在漱晴面前露脸。
“她是广西人,” 令窈喃喃道,语气了然。“广西毗邻安南,边境贸易频繁。”
“噢——!”
缀霞猛一拍大腿,眼神瞬间雪亮,恍然大悟。
“我说呢。她怎么偏偏就认识那土绸,还知道如何修补。难怪,原来是早就盯准了四执库的窟窿眼儿,不知道在那儿守株待兔了多久。”
她话里的鄙夷与轻蔑几乎要溢出来,仿佛绘芳的所有举动,都带着精确算计的肮脏。
“那点心思,打量着别人不知道呢?”
令窈心中凛然。
绘芳未曾死心,不过是调转了枪头。她看准了漱晴的位置和影响力,攀附之心,炽热如初。
令窈与缀霞的交头接耳刚刚止歇,漱晴姑姑便带着两名宫女从寝殿里走了出来,想必已将其内帷帐、起居陈设收拾停当。
漱晴走下台矶,向令窈点了点头。
令窈立刻福了福,唤了一声:“漱晴姑姑”
漱晴并无停留之意,转向身旁的缀霞,低声交代起殿内尚需留意的事项,两人步履匆匆走进东配殿。
令窈抬眼望了望远处朱红宫门方向,天色已完全融入靛蓝,弦月初上。
心知时辰已至,该回房提醒绘芳备下晚茶,免得耽误事。
快步走到耳房,掀帘进去,见绘芳的那堆宝贝器物,已井然有序地摆在桌上了。
绘芳正专注守在小泥炉旁,炉火舔舐着壶底,发出细微的“咝咝”声。
听见令窈进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装作不知。
那小泥炉被她特意移到了门帘内侧一步之遥的地方,卷起的门帘留了三寸缝隙,温热的气流裹挟着炉火的味道丝丝缕缕逸散到回廊,也勉强带走了屋内些许闷热。
令窈心中微叹,绘芳此人,好高骛远是真,然论及照料身边这摊分内事的细致妥帖,确非她所能及。
一丝气闷尚在,却也生出两分凭心的认可。
帝王的銮驾,直至戌时末尾才悄无声息地驶入斋宫正门。
或许是路途劳顿烦闷,亦或是诚心斋戒不欲惊扰,圣驾入内静得无声无息。
唯有梁九功匆匆前来要了一壶温茶和两碟极素的点心,送入正殿后,便再不见传召。
令窈与绘芳二人在外间守着炉火与茶具,直至亥时更深,方随意擦了擦身子,各自在内室炕上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