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黄昏时分,宵月初上,戴家院子张灯结彩。
亲朋好友,街坊邻里,满满当当十大桌都摆在隔壁张家院子里,鞭炮齐鸣,孩童满地跑,更添了几分的热闹与喜庆。
二嫂冯氏张罗着迎来送往,安排座次,招呼茶水,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大嫂王氏陪着令窈坐在西厢。
今日请来的全福太太是王氏的娘家嫂子,家中父母双全,儿女成行,夫妻和睦恩爱,是十里八乡公认的有福之人,最是适合为新娘梳妆添福。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白发齐眉,三梳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全福太太乐呵呵的,望着镜中倒映的人儿,笑道:
“姑娘好福气,姑爷生得那般齐整英伟,又如此看重姑娘,听说大操大办都揽在身上,安排得妥妥帖帖。
姑娘嫁过去,保管是享不尽的福,来年生个大胖小子,我可得去讨杯喜酒。”
令窈望着镜中穿着吉服,戴着吉服冠的女子,只觉得陌生极了,恍惚都不像她自己似的。
还没看清楚眉眼,那红盖头兜头罩脸盖住,满眼的红,只余眼底一抹摇晃的流苏。
忽的外头噼里啪啦的一阵鞭炮声,便有小孩子嚷嚷着:“新郎来接亲了!”
令窈顿时一僵,王氏觉察到她的紧张,握了握她的手:
“别怕,不出这院子,咱们家和新买的院子互通个小门,待会儿你就从那里过去就行,近便得很。
你大哥和二哥这会儿都在外头护着主子爷呢,放心,周全得很。
这次来接亲的,都是咱们自家知根知底的人,外头那些吃酒的街坊邻居都不知晓内情的。酒席也都摆在隔壁老张家的院子里,这边清静。”
听大嫂这般说,令窈心定下来,一来是对即将到来的仪式紧张,二来是怕主子爷身份被人发现,现在看大家都已经绸缪好了。
门外热闹极了,似是大哥在拦门,谁敢真的为难皇帝。不过是依着风俗些许提几个问题,请新郎官做了首催妆诗,对了个喜庆的对子,便算是过了关。
也不知玄烨许了那群半大小子们什么好处,孩子们竟比大人还着急,一个劲儿地在外头嚷嚷着:
“开门!开门!快放小姑父进来!”
大嫂王氏笑出声:“听这嗓门,一准儿是我家那个皮猴儿大儿子,就数他最淘气,胳膊肘尽往外拐!”
话音未落,就听见二嫂冯氏哎呦一声:
“你个臭小子!谁让你手这么快,偷偷把门闩给拔了?这拦门还没拦热乎呢!”
院子里的人哄堂大笑,这“城门”失守得也太快了些。
不多时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伴随着欢声笑语走了进来。
全福太太连忙将宝瓶往令窈怀里一塞:
“新郎来了,新娘抱好宝瓶,以后平平安安,荣华富贵。”
即便是那么多的人,令窈还是能分清哪一个是玄烨的脚步,从容镇定,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仪与安定人心的力量。
大哥在一旁捧着弓箭,三根箭矢都是拿红绸包裹着箭头,恭恭敬敬呈上:
“主子,弓箭备好了。”
满人习俗,新郎射箭三支,驱邪迎吉,一箭射天,祈求天神赐福,姻缘天成;二箭射地,寓意地神庇佑,五谷丰登;三箭射轿门,意味祛祟去晦,平平安安。
盖头下的令窈,只听得身旁似乎有人低声提醒了一句,接着便是弓弦被缓缓拉开的吱嘎声,随即箭矢离弦嗖嗖三声劲响。
干净利落,间隔均匀,显是射箭之人臂力沉稳,心意虔诚,惹得周围人群一阵叫好与欢呼。
还未等令窈回过神来,便觉身子一轻,竟是大哥笑着连人带她脚下踩着的喜毡一同抱了起来。
“新娘子出门喽!”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顿时欢声雷动。
大哥抱着她,在一片祝福和嬉笑声中,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停放在院中的那顶花轿。
令窈额涅赵氏红了眼眶,一路追着她,哽咽难言:
“漫漫,宫里比不得外头,过得不好,我豁出去脸也要把你接回来,宫里头额涅无能为力,从今以后你要护着自己。
荣华富贵比不得性命重要,便是不得宠也不要铤而走险,什么都比不上平平安安,你这一去,额涅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你了……”
说到最后,赵氏已是泣不成声,语不成调。
大嫂王氏和二嫂冯氏连忙上前,边搀扶劝慰着婆婆,边对着轿子连声道:
“小姑放心,家里有我们照应,你好生过日子。”
赵氏忍着泪,看着一路锣鼓喧天,喜轿摇摇晃晃过了小门往新院子走去。
她这一生,孕育了五儿三女,历经丧子丧女之痛,到最后只剩下两个儿子和令窈这一个女儿活下来。
令窈是她最小的女儿,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着宠着长大的,原只盼着她能嫁个和睦殷实的人家,离自己近些,能时常相见,万没想到命运弄人,竟一朝入了那深似海的宫门。
她的心肝儿,这辈子怕是都难得一见了。
从戴家正屋到新房不过十来步,似乎是吩咐过,花轿走得格外慢,将那极短的路程走出了十里红妆般的郑重与绵长。
因是两处院落内部打通,并未行至外街,倒也巧妙地避开了那些闻讯想来瞧热闹沾喜气的街坊邻里,保全了这份不欲人知的专属于两人的特殊。
花轿落地,轿帘掀开,全福太太搀扶着令窈下轿,迈火盆,跨马鞍。
全福太太喊着:“新人跨马鞍,一世保平安。”
一众至亲好友簇拥着一对新人,来到了天地桌前。
因玄烨身份特殊,依着事先议定的规矩只拜天地,夫妻对拜。
礼成后,玄烨牵着那红绸领着令窈,在一众祝福声中走进新房。
新房之内,张灯结彩,红烛高照,将满室映照得温馨喜庆。地上铺着麻袋,新人需踩着麻袋前行,谓之“传宗接代”。
全福太太跟在一旁,喊着吉祥话:
“新娘踩麻袋,早日传宗接代!一代传十代,十代传百代,百代传千代,千代传万代!”
她每念一句,令窈的泪意就越发汹涌,这一路太短了,短的她都没来得及收拾好自己的离别心绪。
入了洞房,面朝吉方坐定,玄烨拿起一柄系着红绸的乌木镶银秤杆,在全福太太“新郎挑盖头,日后称心如意”的高声唱和中,轻轻挑起了那方红盖头。
令窈泪眼朦胧缓缓抬头望去,见玄烨穿着吉服,带着吉服冠,身姿肃肃,烛光映照,眉目英挺,正含笑望着她,不由得羞红脸垂下头去。
翠归端着漆盘走过来,盘中放着两盏用红线系在一起的匏瓜剖成的合卺杯。在全福太太的指引下,新人共饮合卺酒,从此合二为一,同甘共苦。
喝了合卺酒,要吃子孙饽饽,煮的半生不熟,势必要问你生不生?令窈喏喏答道:“生。”
又是一阵大笑。
全福太太趁势又高声唱道:“新郎新娘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瓜瓞绵绵!”
接下来该闹洞房了,但谁敢闹皇帝的洞房,众人说了一番吉祥话,便一前一后出了新房,只留下令窈和玄烨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