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芷和翠归纷纷哭道:
“主子爷,我们主子的品性如何您是最清楚的啊。她断然不会是这样狠毒之人,主子爷,请您不要被有心之人蒙蔽,错信他人。”
佟贵妃脸色有些古怪,回头看了一眼侍棠,侍棠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是匪夷所思,不着痕迹摇了摇头。
佟贵妃转回脸,叹口气:“主子爷息怒,龙体要紧。戴佳妹妹她……”
她说到这里,也不知该如何往下劝了,此事关系一条人命,又牵扯皇嗣,实在棘手。
“息怒?佟贵妃倒是会和稀泥,一面是一条人命,一面是皇嗣安危,到你嘴里就轻飘飘一句息怒?
依我看该好好发一通火才是,这戴佳氏就是被皇帝平日宠得无法无天了,现如今连害人性命的事情都敢做了。”
太后皮笑肉不笑的,虚伪至极。
令窈弯腰去拾辉儿遗书,惠嫔忙道:
“快挡住她!戴佳贵人,莫不是想趁机毁了这关键证物不成?”
“给她看。”玄烨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他示意梁九功将遗书拾起呈给令窈。
令窈伸手接过细细看了看,一个字一个字在眼前过了一遍,字字泣血,全是辛酸泪,让人为之动容。
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眼底涌上的泪意让她死死压在眼眶里,她知道此时哭诉已然没用。
梅子此时豁了出去,决然道:“奴才甘愿进慎刑司受七十二道刑罚,来证明主子和奴才从未做过此事。”
这时德嫔出人意料开口:
“可是奴才与戴佳妹妹素来并无冤仇,平日里更是井水不犯河水。她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害奴才呢?
若是奴才圣宠优渥,她恨奴才还有几分情由,可论到圣宠阖宫上下也没人能越过她,那还有什么值得恨成这样?居然要下死手去残害奴才和腹中皇嗣?”
太后没好气白她一眼: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这般妇人之仁!嫉恨一个人需要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吗?
许是见你刚生养了一位阿哥如今又怀上龙种,她心里不平衡了。亦或者,就是单纯嫉妒皇帝前些日子翻了你侍寝的牌子。
按她如今得意忘形的劲儿,怕是以为皇帝已是她一人的裙下之臣眼里再容不下旁人。
没想到皇帝偏偏还记着你们这些旧人,可不是啪啪打了她独宠专房的脸面,这难道还不够她怀恨在心?”
令窈骤然抬头逼视太后:
“太后主子,人在做天在看。您素来信佛,口口声声慈悲为怀,如今却毫无凭据,仅凭恶意揣测便给奴才扣上这等杀身大罪。您就不怕犯了口业,来日菩萨面前无法交代吗?”
太后讥笑:“口德?戴佳氏你怕是千刀万剐也难抵你犯下的罪行,你居然还要我积口德?”
令窈气结,浑身发抖,一只手在袖中死死掐着掌心嫩肉,企图将喷薄而出的怒火压在心里。
她的目光滑向玄烨,眼眶通红,窗外日头明晃晃照进来,满眸泪花点点泛着滢光,那番委屈至极的模样看的人心酸。
玄烨伸手将她扶起,摁在身后炕沿上,环视一圈。
咄咄逼人的太后和惠嫔,手足无措的佟贵妃和凝眉沉思的德嫔,还有那一众所谓的证人,沉声道:
“你们确定自己说的是真话?宫里查案比不得大理寺和刑部,若你们所言确为事实。
朕今日便破例,即刻宣召大理寺和刑部入宫,让他们以朝廷法度来彻查此案,看看这重重迷雾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太后嘴角那抹得意的冷笑也瞬间淡去了几分,清了清嗓子劝道:
“皇帝,这怕是不妥吧?后宫毕竟是女眷居所牵扯的又是宫闱秘事,让宫外的大臣官员入宫查案成何体统?
这不合祖制,传扬出去岂不惹天下人非议,有损皇家颜面。”
玄烨转眸看向太后,斩钉截铁道:
“太后,正因事关人命皇嗣才更不能含糊。若按宫规查出的真相连自己人都难以信服,又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是皇家颜面重要,还是真相重要?朕意已决!”
太后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在玄烨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终究没能再说出口。
“等等!”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令窈突然扬声道。
她将手中那封所谓的辉儿遗书拿到了窗边透进的日光下,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只见那巴掌大的一张纸,虽是边缘参差不齐,但依稀可见绵韧洁白,光滑细腻,墨落在上面没有丝毫晕染,她凑在鼻下细细闻了闻。
“这是上等的玉版纸!”
令窈突然笑了,像是绝处逢生窥得生机。
方才她跪在下方,光线昏暗,又因情绪激动,未曾留意细节。此刻坐在炕沿,借着明亮的天光,她立刻发现了蹊跷。
令窈抬头直视太后,将手上的所谓辉儿遗书扬了扬:
“太后方才口口声声,如此笃定这便是宫女辉儿的亲笔遗书。那么请问,辉儿一个永和宫的粗使宫女,每日从事洒扫庭除的卑贱活计,她是从何处得来这等珍贵玉版纸?
据奴才所知宫人平日写字记事,所用不过是毛边纸、连四纸之类,纸张暗黄,质地远不及这般细腻洁白。”
太后一愣,眼神有些躲闪,强自镇定道:
“这有何稀奇?许是她在哪个角落当差时,偶然拾得了哪位主子丢弃的残纸也未可知。
你既知此纸珍贵,她一个下人,得了自然更觉稀罕便偷偷藏起来,待到写这等要紧遗书时才舍得用,有何不可?”
令窈沉着地点了点头,并未反驳,而是顺着她的话道:
“太后所言极是,只是纸可以随处拾得,那墨呢?”
她将手中的纸页恭敬地呈给玄烨。
“主子爷,请您闻一闻这墨迹。”
玄烨接过纸张,依言凑近鼻尖细闻。
令窈接着道:“御用之墨与寻常市井墨锭大不相同。制墨时常会加入冰片、珍珠粉、乃至金箔或名贵药材,以求墨色黑亮历久弥新,且带有特殊香气。
仔细嗅闻依稀可辨。而寻常墨锭,所谓墨香,实则带着一股胶烟之气,奴才幼时顽劣,常称之为墨臭。”
她恬然笑了笑。
“还因此被阿玛责打过好几回,说不懂风雅,玷污了文墨清名。”
旋即看着玄烨。
“主子爷您是否也能闻到,除了墨香外还有其他的气息?”
玄烨点点头,将纸页递给梁九功。
梁九功闻后恭敬道:“回主子爷,太后主子,奴才好像闻到一丝药材味。”
太后劈手扯过遗书,凑到自己鼻子底下使劲闻,佩环也连忙凑上前去。片刻之后,太后和佩环面面相觑,一个两个都不说话。
令窈见她们吃瘪的样子只觉得痛快,唇角一弯,揶揄道:
“太后主子闻到什么味道了?这个辉儿也是奇人,写遗书又是难得贡纸玉版纸,又是御墨,怎么就这么巧这两样她都在哪里拾得呢?”
她语调一转,陡然变冷。
“或者是谁捏造了遗书,故意栽赃陷害!”
令窈说着唰的又跪下来,以额触地:
“太后主子若仍是不信,认为奴才是狡辩。可请几位主子爷预备着成立武英殿修书处的匠人前来甄辨。”
“怎么又跪下了?朕不是说了,你身子沉不要动不动就跪,仔细伤了胎气。快起来。”
玄烨朝令窈点头示意她放心,轻柔的将令窈搀扶起来坐好,随后看着太后道:
“额涅,您看可要依戴佳贵人所言,请武英殿的匠人来鉴定一番?”
太后恼羞成怒,偏偏发作不得,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涨的脸色通红。
坐在一旁的佟贵妃忽轻笑道:
“奴才还有一事不明,既然慎刑司是奉奴才旨意去查谣言,为何翻出遗书都不来回禀奴才,直接越过去禀报太后呢?这真真是让奴才费解呢。”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向珠隆阿。
珠隆阿吓得冷汗直冒,抬袖拭了拭额头的汗:
“回佟主子,这事奴才也不知晓,等回去一定查明回禀,好好训诫他们。”
佟贵妃点点头,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轻啜一口:
“你别害怕,我就是随口一说。想着太后主子毕竟年事已高,理应颐养天年,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怎好拿,这些琐碎繁杂的宫务事事去烦扰她老人家?
若是累坏了太后凤体,回头又该有人说我们不知体恤不孝不敬了。”
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的惠嫔,故意问道,“惠妹妹也是这样想的吗?”
惠嫔看着佟贵妃似笑非笑的目光,皇帝在前,她也不好发作,强忍着道:
“是,佟姐姐说的极是。”
佟贵妃莞尔,看向令窈:“惠妹妹可要搞清楚才是哦,别行差踏错,最后倒霉的是自己。”
她这番夹枪带棒的话,玄烨听明白其中深意,那森冷的目光投在惠嫔身上。
惠嫔整个人一抖,往后缩了缩,几乎是要躲在贴身宫女挽星身后。
佩环见佟贵妃和令窈步步紧逼,言辞犀利,直指要害,逼得太后面色铁青,哑口无言,几乎下不来台,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转圜几句。
“主子爷息怒,太后主子是科尔沁贵女,于这些汉家的笔墨纸砚自然不甚清楚,分不清什么玉版纸毛边纸,辨不明墨香墨臭,也是情理之中,绝非有意偏袒或疏忽。
太后主子此番动怒,实在是因她老人家素来嫉恶如仇,一听闻宫中竟有这等涉及人命皇嗣的阴私之事,一时急火攻心,唯恐皇嗣有失,这才急切了些,还望主子爷体谅太后一片爱护之心。”
玄烨冷笑一声:“怎么?德嫔肚子里的是皇嗣,令窈肚子里的就不是?
就可以任由慎刑司的奴才公然顶撞欺辱,气得她胎气大动,腹痛不止?就可以锁上昭仁殿的大门,将她禁足其中连太医都不让请?
要不是栖芷未雨绸缪怕个万一,备好丸药,如今朕可就要痛失一位皇嗣!
戴佳氏是初次有孕,心中惶恐,朕再三叮嘱要静养安胎,太后身为长辈,非但不加体恤,反而如此苛待逼迫于她!究竟是为何?难道是嫌朕如今的皇嗣太多了吗?”
这番质问语气森然,疾声厉色。玄烨在后宫向来沉稳,鲜少动怒,此刻显然是触及了他的逆鳞。
太后被他这番毫不留情的斥责吓得浑身一颤,萎靡地瘫靠在炕上,偷眼觑着玄烨阴沉的脸色,嘴唇哆嗦着不敢再言语。
佩环见势不妙,跪下叩首:
“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思虑不周,办事不力,未能仔细核查,才让太后主子听了片面之词,动了肝火。
此事与太后主子绝无干系,要责罚就请主子爷重重责罚奴才吧。”
一抹讥诮浮在玄烨唇边,目光冰冷地俯视着佩环,缓缓颔首:
“责罚?很好。你既主动请罚,朕便成全你。”他扬声唤道,“来人!”
梁九功立刻领着赵昌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奴才在。”
“将佩环带下去,交由慎刑司看管。栖芷和翠归在慎刑司受了什么样的刑讯,就让她也一一尝遍。
也好让她长长记性,明白在这宫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
佩环已是年过四十的人,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哪里受得住慎刑司的大刑。
一听此言,顿时吓得丢了三魂,丧了七魄,猛地扑上前一把扯住太后的袍角,泣不成声:
“太后主子!主子,您救救奴才,救救奴才啊!奴才要是进了慎刑司,受了那些酷刑哪里还有活路啊?主子,您说句话啊!”
佟贵妃在一旁轻飘飘地丢出一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佩环见太后缩在那里,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根本不敢出声,心知求救无望,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像是孤注一掷般,恶狠狠瞪向令窈:
“遗书是假,那她昭仁殿的人诟病德嫔是真,主子爷厚此薄彼,这都不罚?再说了她殿里搜出白果也是真,说不准依旧是给德嫔下了毒也未可知!”
翠归气急,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十指的伤,铆足劲,胳膊抡圆了,狠狠扇她一巴掌,随后跪下道:
“请主子爷彻查金婆子宫里宫外见过什么人,家里是否收过什么东西,之前是否和谁有过什么渊源,依奴才看怕是收人钱财替人卖命,栽赃陷害才是!”
她恨得牙痒痒。
“慎刑司七十二道酷刑合该给佩环用一用,让她吐一吐嘴里的真话!”
佩环猝不及防,一边脸顿时高高肿起,嘴角溢出一丝血痕,摔倒在一边,半晌爬不起来。
珠隆阿见状,立刻机敏地跪下请命:
“主子爷,此事交给奴才去办。奴才保管撬开这金婆子的嘴,让她把背后的主使之人,吐得一干二净。”
玄烨微微颔首,语气沉冷:
“嗯,此事就交给你去审。务必给朕审个水落石出,揪出幕后黑手。”
他朝梁九功抬了抬下颚。
梁九功会意,指挥两个小太监上前,将佩环和昏死的金厨娘一并拖了下去。
佩环犹自嚎啕大哭,嚷嚷着“主子救命!太后主子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