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正和翠归在琢磨内务府给小七新做的摇篮,用得上等香樟木,不易生虫且通体清香,打磨得溜光水滑,一根毛刺都没有,可见是费了一番功夫。
她正暗自点头,觉得噶禄这次差事办得还算用心,便听见小双喜在帘回禀,颔首道:
“请进来吧。”
一壁吩咐翠归,“还是要再晾一晾,别让桐油味熏到小七。”一壁在南窗炕上落座,端了茶盅呷了一口茶。
昭仁殿以往作为皇帝寝殿,司衣司帐的兰茵是再熟悉不过,一砖一瓦、一器一物都了如指掌。
当她此刻再次踏入时,心中倍感唏嘘,万万没有想到主子爷对令窈的宠爱竟到了如此地步,将象征天子威仪的寝殿赐给后妃居住,这在大清开国以来,怕是绝无仅有之事。
她在暗暗咂舌中步入昭仁殿,打眼一瞧,一改往日的肃穆沉静,明黄帷幔换成樱色纱幔,轻垂在地,随着日后熏风缓缓鼓动着。
器物家俬倒还是以前的旧物,却是多了几分女孩家的物什装饰,摆着山石盆景和应季的花草,浮动着清浅的花香穿帘而过,可谓是焕然一新。
兰茵还看见明黄的坐垫和明黄的被褥,以及一些帝王规制的器具,想必定是主子爷常宿于此,令窈懒得收拾了,就让它们摆在那里。
行至西次间,崔荩忠打个千儿:
“奴才崔荩忠,给主子请安。”
“快扶起来,崔总管不必多礼。”
令窈语气温和,朝翠归使了个眼色。翠归会意,连忙上前虚扶一把。
崔荩忠受宠若惊,说着客套话,又顺势夸赞七阿哥几句,方侧身让兰茵上前。
“主子,前些日子您吩咐要兰茵来殿里伺候,可巧今儿个所有流程都走完了,人奴才给您领过来了。往后兰茵就是昭仁殿的人,任凭主子差遣。”
兰茵赶忙行大礼,伏身叩首:
“奴才兰茵,叩请主子安,主子万福金安!”
令窈朝兰茵含笑点了点头,柔声道:
“快扶起来吧,地上凉,不必行此大礼了。”
翠归将她搀扶起,亦是和蔼。
崔荩忠也不再叨扰,闲话几句便寻个由头退下了。
令窈把兰茵细细瞧了瞧,许是来前仔细收拾过,穿着半新不旧的深绿色袍子,这是宫里宫女在春夏常穿的颜色。
那绿色极深,像是松柏枝叶堆成般透着股冷意,倒把她身上的颓败压下去几分,十分清爽,虽然青丝掺白,却梳的齐整,整个人干净利落,一如既往。
只是那微微下牵的一边肩膀,和稍稍踮起的脚尖,无声的控诉再不复当初。
令窈心里一阵唏嘘,倒也不好再叙愁闷,转而拉着她在炕上坐下。
兰茵毕竟在宫里多年,谨慎小心,此时也丝毫不懈,执意在一边的绣墩上坐下。
“主子,奴才知道您心疼奴才,体恤奴才腿脚不便。但这宫里的规矩礼数不可废。
奴才初来乍到,若是僭越,与主子同坐一炕,传扬出去难免惹人闲话,于主子清誉有损。奴才万万不敢。”
令窈知她性子执拗,且所言在理,便不再勉强,心中对她更多了几分敬重。转而温言交代起昭仁殿的事务:
“待会儿让翠归带你去小厨房熟悉熟悉,陈厨娘是沁霜举荐的,人很好,厨艺也精湛,是自己人。
小厨房就负责我和小七的膳食,不用花样百出,一应供给都是乾清宫分拨,到时候梁九功就会让人送来,不必去取。
事情也不多,就是一日三餐兼一些汤汤水水,这院子还有一个粗使的宫女小荷,两个太监圆子和方子,以及给翠归打下手的梅子,都是好相与的,你放心便是。”
兰茵听着一一记在心里,见人丁简单,氛围和睦,且供给直接来自乾清宫,可见圣眷犹存,她一路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了几分,暗自庆幸担忧中的排挤欺生并未发生。
“翠归,你带兰茵下去歇一歇,活计什么的明日再说。”
“主子,歇息的事不急。眼下最要紧的是拂月那件事。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她也不等令窈说话,急忙道。
“早点知晓她的路数咱们好见招拆招,拖得久了,您跟主子爷的情分便一日淡似一日。你看能否找个由头把拂月手下的依兰叫过来。”
“依兰?”令窈一头雾水。
依兰年约十四,个子娇小,看起来更像个童女,一团孩气。脸上时常带着懵懂无知天真烂漫的神色,最爱吃零嘴儿和玩耍,很得拂月喜爱。
令窈以前也纳闷,以拂月那般挑剔的人为何会选一个看起来一无是处且毫无心机的小丫头作副手。
是濯丹太能干,所有差事,使得拂月无需得力助手。还是拂月那依兰当做看起来讨喜的玩物养着,像是养只小猫小猫那般。
“对,正是依兰。”兰茵十分笃定,“等会儿您别出面,奴才来问,您坐在纱幔后听着便是。”
找依兰过来的由头很简单,她素来喜欢小孩子吃食,借着给七阿哥做零嘴,陈厨娘三言两语就把依兰叫来。
依兰刚踏入院门,兰茵便一脚迈出门槛,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看着她,做个请:
“来吧,有些事得问你一下。”
依兰依旧一副天真烂漫,歪着脑袋,忽闪着大眼睛:
“兰茵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呀?真是好久不见啦!”
连声音都是一片稚嫩。
兰茵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几欲作呕,冷哼一声,率先进屋:
“进来再说。”
依兰见此情形,连连后退,十分惧怕:
“兰茵姐姐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主子又不在殿内,咱们做奴才的不好私自进主子的屋子,不好的,会被映云姐姐骂。”
“行。”
兰茵闻言,脚步一顿,踅身出来,微抬下颚,扯了一抹讥诮笑意:
“那你要是觉得外面敞亮,说话方便,不怕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事被路过的人听去一星半点,咱们就在这廊下说。”
依兰脸上那副不谙世事的无辜神色微微一僵,垂眸思索,片刻后点头:
“那……那好吧,进去说吧。”
殿内垂着纱幔,只余下明间依旧亮堂,门口摆着两张绣墩,兰茵在其中一个落座。
并不看依兰,只是把目光落在院子里两缸桃花。花已渐去,枝头抽出嫩芽,星星点点,柔嫩翠绿。
依兰琢磨不出兰茵的意思,怯怯地坐下,半倚着门框,偷眼瞧她。
兰茵缓缓道:“拂月跟主子爷说了什么,你知道吗?”
依兰像是被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咬着手指,嘟囔着:
“这个……兰茵姐姐,我……我真的不知道啊,拂月姐姐跟主子爷说话怎么会告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