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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梁九功暗暗窃窥一眼玄烨,见他薄唇紧抿,眸色深沉,喜怒莫辨,心中略一权衡,还是朝赫舍里氏身边的宫女卧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搀扶主子。

卧雪却恍若未见,只一味垂头跪着,对梁九功的示意置若罔闻。一片好心全当成驴肝肺,梁九功心头冷笑一声,干脆撇开头去不再理会。“起来吧。”

“起来吧。”

玄烨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目光在恭敬垂首的贵妃和形容凄楚的赫舍里贵人之间扫过,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

“好好的,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贵妃忙上前半步:“回主子爷,都是奴才的不是。赫舍里妹妹念着天寒,要给主子爷送碗鸡汤暖身。

奴才想着主子爷这几日为谒陵祭祖之事日夜操劳,身子正虚火旺着,怕这大补之物反而不宜,就顺口提点了妹妹两句。”

她叹口气,亲亲热热挽起赫舍里贵人的胳膊。

“没成想妹妹心思重,许是奴才性子急嗓门大,竟叫她误解了意思,吓得直往地上跪,可把奴才也惊着了!

这不赶紧叫奴才们扶她起来,哪知这些奴才一时失手了,伤了赫舍里妹妹。”

玄烨的目光落在赫舍里贵人伸出的那截藕臂上,月牙形的掐痕,微微渗出一些血丝来,不像是失手,倒像是故意掐的。

他眼风向后轻轻一掠。

梁九功会意,立刻板起脸道:

“是哪个大胆的奴才,伤了贵人主子的玉体?”

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抱香浑身一抖,踉跄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叩头如捣蒜:

“奴才该死!主子爷恕罪,贵人主子恕罪。奴才天生手劲大,方才慌乱中没个轻重。

原想着这冰天雪地的,贵人主子定是穿得厚实,万没料到贵人主子竟只着了春衫,这才……这才失了分寸。

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求主子爷明鉴,与我们主子绝无半点干系的。”

她不住叩首,额头已是通红一片。

梁九功见了,几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的肩头:

“行了!在主子爷跟前疯疯癫癫的像什么话?”

“赫舍里贵人,”玄烨的目光转向她,不由得让在场人的心都悬了起来,“依你看,这个奴才该如何处置?”

都等着玄烨做主呢,谁知转来转去问题出乎意料的抛到赫舍里贵人头上。

赫舍里贵人微微一怔,显然措手不及。垂下的眼眸闪过一丝愤恨,待再抬起时,已化作温驯歉然的柔光。抱愧一笑:

“奴才愚钝,宫中自有法度,奴才岂敢僭越置喙。”

按照宫规宫女伤了妃嫔,那定是要打板子的,几十板下去半条命就没了。

贵妃适时颔首,语气带着几分息事宁人的宽容:

“宫规确是如此。只是抱香终究是失手之过,谁又能料到妹妹这般不畏寒凉,旁人恨不能裹着裘衣,妹妹倒早早换上了春衫。主子爷,”

她看向玄烨,“主子爷,依奴才浅见,不如罚抱香半年俸禄,再到奴才屋里跪省一个时辰,小惩大诫,您看……?”

玄烨不置可否,只是问:

“赫舍里贵人,你觉得这般处置,可还妥当?”

赫舍里贵人满心指望皇帝能看破贵妃把戏,为她主持公道,狠狠惩治抱香以震慑贵妃,没曾想竟被逼到这进退维谷的境地。

重重责罚,显得她咄咄逼人;轻轻放过,这满臂的刺疼和屈辱又岂能甘心?

两厢纠结,半晌无言。

玄烨颔首:“朕知道了,看来是觉得不够重,既然如此,卧雪。”

目光倏然转向赫舍里氏身后跪着的宫女,“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卧雪跪伏在地,悄悄掀起一条眼缝看向赫舍里贵人,见她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便道:

“奴才只是个宫女,一切听主子爷,贵妃主子的意思。”

言罢,微微抬起面庞露出高高肿起的脸颊。

“哟,这是怎么回事?”梁九功一脸惊讶,躬身对玄烨道,“主子爷您瞧这……”

玄烨脸色骤然一沉,贵妃的心跟着咯噔一跳,伸手就给了抱香一巴掌,打的抱香往一边歪去,雪白的脸蛋顿时肿了起来,痛心疾首呵道:

“没规矩的东西,便是听见别人非议我,你也得装作听不见才是,哪里就到了动手打人的地步。”

抱香捂着脸颊,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主子息怒!主子,奴才心里气卧雪不知礼数,当着主子的面就说主子不是,主子脾气好忍得了,奴才也不可能让别人这般漫骂主子。”

她说的正气凛然,倒是把赫舍里贵人主仆吓了一跳,赫舍里贵人又跪了下去:

“主子爷明鉴,也是卧雪心急奴才被抱香掐的一手伤痕,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并非处心积虑漫骂贵妃姐姐。求主子爷恕她鲁莽失言之罪。”

玄烨勾了勾唇角,搓着拇指上一只翡翠扳指,那翡翠浓翠欲滴,宛如一泓春水凝在他的指上。

“既然各有各的错处,那就各按宫规处置,日后在这般无事生非,搅扰后宫安宁,各自主子都需惩戒。”

他的语气极缓,徐徐道来,倒是听得底下跪着的人心里发寒,忙俯首称是。

玄烨轻嗤一声,不再多言,转身便朝令窈所居的厢房走去。

令窈早已候在廊下,翘首以待,见玄烨捡来福身请安。

玄烨一手托起她,顺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牵着她往屋里走。

令窈回首看了一眼长街,赫舍里贵人依旧跪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身影僵直,显然难以接受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透着无声的委屈与不甘。

贵妃已被宫女们簇拥着起身,几人正躬身为她拍落袍角沾染的雪沫。

隔着疏落的梅枝与憧憧人影,贵妃的目光倏然抬起,越过门落在令窈身上。四目相接的刹那,贵妃眸中一片沉静,恍若寒潭深渊,窥不出一丝涟漪,更无半分情绪可寻。

令窈心头莫名一跳。

未及深究,玄烨已在南炕上落座,极其自然地端起炕几上那碗羊肉萝卜汤,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偎在锦被中的小七唇边:

“来,小七,阿玛喂你喝汤。”

令窈见他那副慈父的模样,心中一软,笑道:

“别这么惯着他,仔细惯出坏毛病来。”

玄烨不以为然:“孩子还小,自然要多疼些。待日后进学读书,我再做个严父便是。”

他故意板起脸,做出威严神态,“到那时,字写不好板子可少不了。”

见他这般煞有介事地唬人,令窈忍俊不禁,抿唇低笑。

接过翠归奉上的青瓷小碗,碗中是清亮的绿豆百合甜汤,轻轻搁在玄烨面前的炕几上,眼波流转间带了一丝揶揄:

“想来是有鸡汤喝的,自然看不上我这破豆子汤。”

“好啊,居然编排去皇帝了。”

玄烨眉峰一挑,佯作薄怒,撂下手中汤勺,长臂一伸便将令窈揽入怀中。

下颌那新冒出的胡茬带着微刺的触感,故意在她细腻的颈侧蹭来蹭去,惹得令窈又痒又笑,气息不匀地讨饶:

“哎呀,好了好了……我知错了……”

直到她笑得眼角沁出泪花,他才堪堪收手,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玄烨顺势指了指炕几上的绿豆百合汤,眼巴巴地望着她,竟带了几分孩子气的撒娇:

“喂我。”

瞧着他这副难得显露的无赖模样,令窈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得端起那青瓷小碗,舀起一勺,仔细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我的祖宗,快喝些吧。您瞧瞧,嘴角都熬起燎泡了。”

她心疼坏了,抬头对翠归道,“翠归,去开箱子取些茅根和竹蔗来,熬点清润的水给主子爷呈上。”

翠归脆生生应了句“是”,眉眼间也染上轻快,脚步轻盈地往西次间去了。

(2)

自那日后,贵妃钮祜禄氏与赫舍里贵人之间的嫌隙便深如沟壑,再难弥合。

二人虽维持着表面礼数,私下早已水火不容,便是身边随侍的宫人狭路相逢,也免不了眼神交锋言语机锋,暗流涌动。

三月初七日,福陵、昭陵拜祭事毕,当晚玄烨携宜嫔宿于其母家宅邸。

令窈则早早回了自己下处,于炕上安歇。

初八日午时,玄烨在盛京皇宫大清门赏三陵官兵、盛京大臣官员及年老致仕官员,圣驾依旧驻跸于三官保府中。

初九日,启程前往永陵祭拜,而后取道去吉林巡边,一直到四月十六玄烨才回盛京,随行妃嫔早已恭候在崇政殿前迎驾。

玄烨步履稳健,虽征尘未洗,却神采奕奕,兴致颇高。

先含笑扶起行礼的贵妃,随后在令窈手肘上一托,朝她点了点头。众人簇拥着他往屋里走去,至晚大宴盛京官员及有功将士。

四月二十日,寅卯之交,天色未明,正是一天之中最为酷寒的时辰。

令窈将小七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仔细安顿在马车之内,又特意嘱咐多备些盐渍梅子,以解路途烦腻。

不知为何,近来一见车驾,她便觉胸中烦恶翻涌,只得强自按捺,不去深想。撩起厚重的锦帘登车坐定。

车外山呼万岁的跪拜声整齐划一,响彻行宫。车轮辘辘转动,承载着浩浩荡荡的仪仗,踏上了归京的漫漫长路。

车行大半日,约莫已出盛京地界。内务府管领早已率众在前方择好宿营之地,待圣驾抵达,但见营帐井然,一应俱全。

令窈的幄帐扎得格外严实,密不透风,帐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的春寒。

翠归细心卷起小窗的厚毡帘,随手拈了一小撮干松针洒在烧红的炭块上。

霎时间,一股清冽醒神的松脂香气弥漫开来,令被车马颠簸搅得昏沉欲睡的令窈精神为之一振。

令窈脸色发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不死茶饭,只想闭着眼睛躺着,颇有几分半死不活的架势。

“主子,要不请太医来看看吧。”

令窈摆摆手,她现在头痛欲裂,根本不想见外人。

翠归忧心如焚,开了珐琅盒子拈出一粒酸梅子。

“您要不再含一颗?兴许能压一压?”

令窈眼皮未抬,只摇头,声音细若游丝:

“不了,吃了胃里更翻腾得难受,直泛酸水。”

翠归叹了口气,不多时,又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那粥汤色略显浑浊,米粒间夹杂着不少焦黑色的碎屑。

见令窈蹙眉,翠归连忙解释:

“主子别嫌它粗陋。奴才小时候但凡脾胃不适,玛嬷便用这法子,取锅底炕得焦糊些的锅巴,加水慢慢熬成粥,喝下去最是熨帖肠胃。”

她捧着碗,眼神里满是殷切的期盼。

“您试试?”

令窈看着那碗卖相实在算不得好的粥,将信将疑。

翠归又将碗往前递了递,目光恳切。

令窈无奈,终是接过碗,就着几碟清爽的酱瓜咸菜,勉强尝了一口。

出乎意料,那股浓郁的焦香竟意外地勾起了食欲,粥米熬得软糯,焦糊处带着独特的醇厚滋味,竟让她越喝越觉得顺口,不知不觉连用了两碗。

腹中有了暖意,人也松弛下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銮驾再次启程。

此次安营处选在一条蜿蜒的河流附近。令窈的幄帐被安置在河堤旁几株初吐新绿的垂柳之间。

她刚步出帐门,欲透口气,便见一道华光璀璨的身影迤逦而来。

连日来宜妃可谓春风得意。圣驾不仅驻跸其母家,更连宿两晚,这份殊荣令她底气十足,眉梢眼角都透着张扬的傲气。

宜妃依旧衣着华美,满头珠翠,被那明晃晃的日光一照,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

一片灼灼白光之中令窈都不知来者是谁,宜妃已行至她的跟前,红唇一弯:

“戴佳贵人?怎么看见我都不行礼的?”她掩唇妩媚一笑,“莫不是被主子爷宠的忘了尊卑不成?”

令窈本就不适,精神倦怠,无心与她言语交锋,只依礼柔顺地欠身:

“贵人戴佳氏叩见宜妃,宜姐姐万福。”

宜妃却不肯就此作罢。

逼近两步,倏然俯身凑近令窈,仔细端详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容。见她眼底青黑,唇无血色,一副病弱之态,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唇边的笑容愈发得意,轻蔑咂舌。

“戴佳氏你素日引以为傲的冰肌玉骨,如今也凋零成这般模样了?还有何资本在我面前得意。

你想想这些日子主子爷可有歇在你屋里的时候?可见啊,红颜已衰,主子爷怕是嫌恶了你这副病容呢。”

她嗤笑一声,扭着腰肢故意撞了令窈一下。

令窈正是神思不济之时,身子绵软无力,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直直朝着河里栽去。

那河面本是结着厚厚一层冰,如今春意已深,冰雪消融,只剩下薄薄一层,底下河水冰凉刺骨,这要是掉下去非得冻出个好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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