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高扬着下颌,眉梢眼角尽是骄矜之色,目光漫不经心地朝前一扫,却见不远处几个乳母模样的妇人簇拥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朝这边走来。那孩子的眉眼间依稀透着几分说不清的熟悉,令她心头莫名一动。
待听得一声“四阿哥”时德妃浑身一抖,不自觉的绷直了身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还是采苹呀了一声,喜不自胜道:
“主子,是四阿哥!”
德妃不见半点喜悦,唯余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沉着脸点头道:
“知道了,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采苹讷讷住口,可当那虎头虎脑,故作沉稳的小身影走来时,脸上还是漾起热络的笑意,恭恭敬敬福身行礼:
“奴才给四阿哥请安。”
四阿哥对于能在这里看见妃嫔很惊讶,毕竟是条僻静的甬道,妃嫔素日更爱走宽敞的长街。他那清澈的目光带着好奇落在德妃脸上,细细打量。
时隔多年,德妃第一次离四阿哥如此近,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捏一捏他粉白的脸蛋,可是她却没有,反而微微侧过身子,躲开四阿哥探寻的目光。
一旁的乳母见状立刻将四阿哥往身后带了带,警惕地瞟了德妃一眼,那神色活像她会扑上来抢孩子一般。匆匆屈了屈膝,便拉着四阿哥往景仁宫方向去,脚步带着几分急切。
“那个是谁呀?”四阿哥忍不住回头,小声问道。
乳母低声斥责:“阿哥,主子怎么吩咐的?让您别理会这些人,一个个都没安好心!您不躲远些,倒还问起来?”
四阿哥失落地垂下小脑袋,闷闷不乐。
采苹听得真切,立刻扬声喝止:
“你这婆子胡吣什么?‘这些人’?你倒是说清楚,究竟是哪些人!”
乳母讪讪地笑了笑:“姑娘莫要动气,奴才又没指名道姓,您着急什么?我们主子也是一心为四阿哥着想,怕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阿哥的品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不三不四?”采苹怒极反笑,“我们主子是四阿哥的生母,堂堂德妃,你竟敢说她不三不四?”
“我何曾说过德主子半句不是?是姑娘非要往这坑里跳!”乳母急声辩白。
采苹气得浑身发抖,扬手便要打去,却被四阿哥一句稚嫩的询问止住了动作:
“你真是我的生母吗?”
采苹强压下怒火,蹲下身换上笑脸,朝四阿哥招手道:
“对啊,德妃就是四阿哥的生母呀。阿哥快过来,让您额涅好好瞧瞧。”
乳母连忙拦住四阿哥,四阿哥却推开他的手,那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童真的好奇,一步步朝德妃走去。
德妃踉跄后退一步,那目光冷冰冰的落在四阿哥身上,看着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心中五味杂陈,乱到了极点。
这个孩子不是她想生的,他生下来就属于佟佳氏而不是她。
甚至与皇帝的那段姻缘,也非她本心所愿。四阿哥于她不过是权力倾轧下的产物,不带丝毫爱意与期盼地来到这人世。
是她那段屈辱过往的果实,才刚刚在乾清宫血淋淋剖开自己的伤口,现在就看见这个她不愿看见的的孩子。德妃心中的愤懑,怨怼,以及她都未察觉的痛心汇成的洪流几乎要将她淹没。
“站住!”德妃厉声喝止,眼底的厌弃毫不掩饰,“你乳母说得对,四阿哥还是少与我们这些人接触为好。”
言罢,拂袖离去。脚步匆匆,采苹只得小跑着跟上她。
四阿哥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德妃决绝的背影,半晌才轻声问道:
“为什么,我的生母这样讨厌我?”
乳母忙将他搂进怀里,柔声劝慰:
“奴才早说过,这世上最疼阿哥的便是皇贵妃啊。四阿哥,生恩不及养恩大,皇贵妃待您如珠如宝,她才是您的额涅。阿哥长大了,定要好好孝顺皇贵妃才是。”
她说着将四阿哥抱起来,穿过麟趾门往景仁宫走去。
四阿哥伏在乳母肩头,一直望着那道渐行渐远,摇摇欲坠的身影,直至再也看不见分毫,才轻轻转回头去。
令窈缓缓回到昭仁殿,梅子领着小荷立刻上前伺候她换衣裳,翠归在那里兀自絮絮叨叨:
今日可把奴才吓得不轻,到现在腿还是软的。
她一屁股坐在南炕下的脚凳上。
主子,您下次可万万不能这样了。方才见您要跪下,奴才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满脑子只想着,若真有事,便说是奴才做的,与主子无干。要杀要剐,冲我来便是。
令窈忍俊不禁,翘指戳了戳她的额头:休要胡说。
她跟兰茵对视一眼,了然于心。
“当时我以为德妃怕事不来了,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好在那日长篇大论不是白费口舌,德妃果然舍不得这份帝王的亏欠。”
兰茵嗤笑道:“她素来如此,最喜欢铤而走险,搏个前程,所谓风浪越大鱼越贵,德妃深谙此道。”
令窈但笑不语,接过小荷奉上的茶盅,慢条斯理地呷着茶汤。
目光投向窗外,一树金桂已是含苞待放,想来不日便要满庭芬芳。忽的忆起初入昭仁殿那日,也是在秋日,内务府花房极有眼力见的送来桂花,满枝沉甸甸金灿灿的花,站在龙光门外都能闻到那馥郁的芬芳。
时至今日,院中的桂树已换了四茬,她在这昭仁殿,竟已住了四个春秋。
韶华易逝,转瞬匆匆,流光容易把人抛。
她望向在桂树下嬉戏的儿子,小家伙正骑在小木马上,挥舞着皮鞭,笑得恣意飞扬。
小双喜围着他打转,学着马儿嘶鸣,三四个人闹作一团。一抹舒心的笑意渐渐浮上令窈的唇角。她将茶盅轻轻放回炕几,转头对梅子道:
把新做的茶点,给主子爷送些去。
梅子应了一声,脚步轻快走出昭仁殿。
不知哪里的白鹭振翅而飞,掠过飞翘的檐角,直入湛蓝的天际。秋风飒飒,吹得檐下铁马叮铃作响,一声声悠远绵长。
沁霜是在次日傍晚来的昭仁殿。
令窈拉着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个遍,连声问着“有没有受伤”,反复念叨了三四回,倒把沁霜念得脑仁发疼。她笑着将令窈按在南炕上坐下:
“放一百个心,是赵昌将我关起来的,好吃好喝伺候着,我还想要是这样,等回头出来了都得长胖了。”
令窈无奈笑着嗔怪:“你呀,心总是这么大。”
“那能怎么着?整日唉声叹气,还是哭哭啼啼?”沁霜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奴才别的不懂,只明白若是主子爷关的人,那定是稳妥的。即便看在您的面子上,主子爷也断不会要了奴才的性命。”她得意的冲她眨眨眼。
说话间,忽听龙光门外有嘈杂的喧闹,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翠归见此快步走出殿外,打眼一瞧,见小双喜已经凑在门口小心张望。
“小双喜,外头出了什么事?”
小双喜忙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随即朝门外指了指。
翠归也趴在门框上往外望去,只见四五个宫人正抬着箱笼往北边去,不多时便见袁贵人携着贴身侍女走出咸和左门,也朝北而行。
翠归和小双喜互看一眼,小双喜立即猫着腰溜出门,脚步轻捷如燕,眨眼便到了咸和左门。他闪身进门,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又溜了回来,兴冲冲道:
“出事了!”
翠归正要细问,小双喜已一溜烟跑进殿内,朝令窈打个千儿,回道:
“启禀主子,方才主子爷下了口谕,命景仁宫的袁贵人即刻搬往荣主子的钟粹宫。景仁门那儿还添了两名侍卫把守,瞧着竟有几分软禁的架势,宫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惠主子身边的挽星还出来瞧热闹,一见侍卫来了,吓得连忙缩了回去。”
令窈与沁霜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世事沧桑的喟叹。
虽然皇贵妃借着有孕躲避了惩戒,但玄烨断断不会高高拿起再轻轻放下,就算不为贵妃,也得看看钮祜禄氏众多在朝中为官之人的面子,遏必隆虽死,但子嗣旁支在官场根深蒂固,绝不是贵妃说的式微。
“如此看来,皇贵妃想要翻身怕是难了。”
沁霜也跟着叹了口气:
“争来斗去,到最后给他人做了嫁衣。我回来便听闻贵妃已被禁足永寿宫,如今皇贵妃又遭软禁景仁宫。眼下这六宫事务十有八九要落到惠妃肩上了。”
令窈笑了笑,将手中缝制了一半的孩童衣衫轻轻放入身旁的笸箩里:
“你们倒可趁此机会,去德妃那儿卖个人情。依我看,不出片刻,协理六宫的旨意便会送到永和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