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之内,幽光惨淡,空气凝滞如死水。
墨尘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石室中央。
那里,柳明远身着那件他常穿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衫,正安然盘坐于一个陈旧的蒲团之上。
他头颅微垂,面容灰白,失去了所有血色,却奇异地带着一份超脱般的平静,不见丝毫痛苦挣扎的痕迹。
那双曾闪烁着智慧与豁达光芒的眼眸此刻紧闭,仿佛只是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定境。
他的双手结着一个古朴而安定的法印,自然地置于双膝之上,只是那身躯,因毕生灵力散尽回归天地,已然干瘪枯瘦,如同深秋褪去了所有生机的老树。
整个石室整洁异常,没有半点混乱,唯有那浓郁到化不开的“枯寂”之气,以及一种仿佛时间在此定格、万物归于永恒的宁静,无声地诉说着此地主人已然走完了全部的道途。
墨尘静立原地,默然良久。
亲眼目睹这位相识二十载、亦师亦友的前辈以如此方式呈现在眼前,他心中最后那一丝关于“万一”的侥幸念头,如同被寒风吹灭的星火,彻底消散无踪。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物伤其类之感,伴随着对大道艰难、天命无常的深切体悟,沉沉地压上心头。
他缓缓上前几步,在柳明远的遗体正前方停下,神色庄重肃穆,整理了一下衣袍,随即躬身,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道揖。
这一揖,既是告别,亦是敬意,为这位在道途上孜孜以求、最终倒在山巅之前的先行者。
行礼完毕,他的视线才转向柳明远身前那张低矮的石几。
几面上纤尘不染,并排摆放着两样物事:一枚质地温润、散发着淡淡莹光的淡青色玉简,以及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仅有巴掌大小的灰色储物袋。
墨尘略一沉吟,并未先去触碰那可能装有资源的储物袋,而是将注意力首先放在了那枚玉简之上。
他深知,这玉简之中,极可能承载着柳明远最后的意念与嘱托。
他运转神识,凝聚成一道极其纤细柔和的探知之力,小心翼翼地接触玉简表面。
仔细感应再三,确认其上并无任何残留的防御禁制、神识陷阱或自毁装置后,他方才深吸一口气,将心神沉入玉简之中。
下一刻,一道平和、苍老却又带着一种勘破生死后的淡然与通透的神念之音,直接在他的识海深处响起,宛若柳明远就坐在对面,与他进行最后一番论道:
“墨小友如晤:
见字如面,当你得见此简,老夫想必已道消身殒,归于天地矣。
世之凡人,常仰望吾辈修士,视若仙师,以为不食烟火,超然物外。
然,吾辈修士,究其根本,亦是凡人。
七情六欲,贪嗔痴慢,何曾真正远离?不过仗着略长的寿元,行那压制、炼化之功罢了。
老夫暮年方悟,仙道之坚实根基,实则深植于人道之中。
忘却自身来路,忘却那烟火凡尘,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道途终将干涸。
老夫一生,蹉跎两百余载,困守此筑基之境,非全然资质所限,实乃心境有瑕。
早年过于执着于‘破境’二字,汲汲营营,患得患失,反落了下乘,失了那份于红尘万象中体悟‘道在脚下’的本真。
直至寿元将尽,心灰意冷,隐匿于此凡尘俗世,观花开花落,品世情冷暖,与君坐而论道,方恍然惊觉,昔日之执念,何其愚也。
仙路漫漫,快慢由心,机缘在天,强求不止,徒增心魔障壁,与道无益。
与君二十载相交论道,实乃老夫晚年一大幸事。
观君之心性,坚韧不拔,通透豁达,犹在老夫当年之上。
前路或有坎坷,劫难重重,望君能始终持守本心,勿忘我等亦是来自凡尘。
仙凡之隔,看似云泥,实则不在九天云端,而在方寸灵台之间。
身外俗物,留于有缘。
旁侧储物袋中,乃老夫部分积蓄与些许修炼心得,虽微末,或可助君未来道途一臂之力,聊表心意。
此地虽简陋,却甚为隐秘,亦是老夫在这归叶城数年来的居所,可作老夫长眠之所,无需惊动官府,一切从简,归于寂静即可。
道途渺渺,前路未知,望君珍重,砥砺前行。
柳明远 绝笔”
神念之音徐徐消散,墨尘的心神却久久未能平复。
他站在原地,目光低垂,脑海中回荡着柳明远那充满豁达与透彻的遗言。
这位前辈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并非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或对道途失败的不甘,而是以一种近乎悟道的平静,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指出了自身的迷障,并给予了他这个后来者最诚挚的告诫与期许。
这份于生死关头的大彻大悟,比任何高深的功法秘籍,都更让墨尘感到震撼与触动。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更为清晰、也更加艰难的道路——一条不仅需要积累灵力、突破瓶颈,更需要不断锤炼心境、明见本心的长生路。
沉默良久,墨尘再次对着柳明远的遗体深深一揖。
随后,他依循遗书中所请,并未打算将柳明远的遗体移至他处,惊扰凡尘。
他走到石室一侧,运转土系法术,土属性灵力迸发,随后双手掐诀。
只见地面微微震动,泥土如同拥有生命般向两侧分开,缓缓形成了一座长约七尺、深约数尺的简易墓穴。
他动作轻柔而庄重,以灵力托起柳明远干枯却安详的遗体,将其平稳地安置于墓穴之中,让其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态。
接着,他将那枚承载了柳明远最后感悟与告别的淡青色玉简,小心地放置在遗体双手结印之处,让其伴随主人长眠。
这枚玉简,便是其最好的陪葬,也是其道念的延续。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引动泥土,缓缓将墓穴覆盖,垒成一个小小的坟茔。
没有立碑,没有铭文,一切从简,归于寂静,正合柳明远遗愿。
随后,墨尘退出石室,来到入口处。
他取出身上携带的几乎所有可用于布置阵法的材料,不惜灵力,在原有简易阵法的基础上,层层加固,布下了一个更为繁复、更为隐蔽的复合型隐匿隔绝大阵。
此阵不仅能够完美掩盖此地的所有气息与灵力痕迹,更能防御筑基期以下修士的探查与闯入,确保柳明远这最后的安眠之地,不会被无知凡人或不怀好意的低阶修士所发现、打扰。
此地,从此将成为柳明远永恒的归宿,也成为墨尘修道生涯中,一处承载着重要记忆与感悟的隐秘烙印。
最后,墨尘拾起了石几上那个灰色的储物袋,并未立刻以神识探查其中究竟,只是将其郑重地收入怀中。
他再次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已被阵法彻底封存、再无痕迹的石室入口,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印在心底。
转身,离去,悄无声息。
他细心抹除了自己此番来去在阶梯、院落中留下的一切细微痕迹,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再次融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消失在归叶城寂静的街巷之中。
当他远离城池,立于高山之巅,回望那在晨曦中逐渐显露出轮廓的归叶城时,心中已无半分迷茫与彷徨。
柳明远的坐化与其留下的遗书,如同一次彻底的心境洗礼与灵魂叩问,洗去了他因二十年红尘化凡而生出的些许尘世眷恋,也驱散了前路的些许迷雾。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沉静如深潭的心境,与一份对自身道途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求索之心。
他明白了,“仙”并非忘却“凡”,而是超越“凡”,其根基却始终深植于“凡”。
这份认知,将伴随他走向更远的道途。
晨曦彻底驱散了夜色,将金光洒向连绵山峦,墨尘的身影,已然化作一个不起眼的小点,远在百里之外。
他需要寻找一处新的、更为隐蔽安全的洞府,不仅要消化这二十年化凡带来的心境沉淀与柳明远遗泽。
更要借助其留下的资源,为那虚无缥缈、凶险万分却又令人无比向往的——金丹大道,开始做最后的、也是最全力以赴的准备。
化凡二十年,于此,终得圆满,亦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