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谷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你。
墨尘已踏着晨露完成了药田的浇灌与凝雾符的激发。
王老头昨日傍晚归来，只草草扫了一眼移栽的寒烟草和照料得井井有条的药田，鼻子里哼了一声“还算凑合”，便又钻进他那弥漫着草药烟味的小屋，再无声息。
墨尘对此早已习惯，这态度，某种程度上已是认可。
完成药田任务，他并未立刻离开寒烟谷。
目光再次投向谷底深处那片被山岩阴影笼罩的区域，几株在“灵视”下散发着奇异深邃冰蓝光晕的寒烟草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葛洪夺舍留下的隐疾如同附骨之疽，在经脉深处隐隐传来持续的、细密的滞涩刺痛，时刻提醒着他时间的紧迫。
“炼丹炉…必须尽快解决！”墨尘握紧了拳头。
八十块灵石在储物袋里沉甸甸的，却买不到一条畅通的仙路。
冷漪，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提供帮助而不至于引来过度探查的人。
午后，传功堂的《基础阵法初解》课程结束。
墨尘没有像其他弟子那样结伴讨论或返回居所，而是辨明方向，朝着寒玉峰更高处、云雾缭绕的内门弟子区域走去。
越往上，灵气愈发精纯凛冽，建筑也越发宏伟清幽。
冰晶雕琢的廊桥连接着悬浮的寒玉平台，飞檐斗拱间流转着玄奥的符文灵光。
偶尔有身着素白冰晶内门法袍的弟子驾驭流光飞过，气息沉凝，目不斜视，与外门区域的氛围截然不同。
墨尘收敛气息，步履沉稳，尽量不引人注目。
循着入门时发放的粗略地图和偶尔询问路过的外门执事，他终于来到一片被冰雪覆盖的松林前。
松林深处，隐约可见一座通体由万年寒玉砌筑而成的小筑，飞檐如鹤翼舒展，檐角悬挂着冰晶风铃，在寒风中发出清越悠远的叮咚声。
门楣上悬挂一方素玉匾额，铁画银钩三个字——听雪小筑。
清冷、孤绝、不染尘埃。这便是冷漪的居所。
墨尘深吸一口冰寒的空气，正欲上前叩门，那扇看似沉重、铭刻着雪花纹路的寒玉门扉却无声地滑开了。
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带着香风蹦跳着出来，怀里还抱着那只雪白的冰绒儿。
不是苏灵儿又是谁？
“咦？墨尘师侄！”苏灵儿看到站在门外的墨尘，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真巧呀！你也来找冷师姐？”
墨尘心中微动，面上依旧沉静，后退半步，拱手行礼，姿态恭敬而疏离：“苏师叔。弟子确有事想求见冷师叔。”
“找冷师姐？”苏灵儿抱着冰绒儿，歪了歪脑袋，随即露出遗憾的表情，“哎呀，那你来得不巧！冷师姐半个时辰前被玄冰师伯叫去冰魄峰商议要事了，我刚来就没碰到人。”
她指了指小筑门廊下挂着的一个小巧的、由冰晶雕琢而成的鸟架。
架子上，一只通体冰蓝、只有巴掌大小、羽毛晶莹剔透如同冰晶的小鸟，正歪着小脑袋，用红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墨尘。
“喏，冷师姐的‘冰翎儿’告诉我哒！”苏灵儿笑嘻嘻地解释道，“这小家伙可聪明了，能传音千里呢！”
墨尘看了一眼那只灵性十足的冰晶小鸟，心中了然。
内门弟子的底蕴，果然非同一般。他微微躬身：“多谢苏师叔告知。既然如此，弟子便不打扰了。”
说完，便欲转身离开。
求助之事虽急，但也不急于一时。
“哎，等等！”苏灵儿叫住了他，大眼睛扑闪扑闪，带着纯粹的好奇，“你找冷师姐什么事呀？方便跟我说说不？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墨尘脚步一顿。
他看着苏灵儿那双清澈真诚、毫无城府的眼睛，心中念头电转。
苏灵儿同样是内门弟子，身份似乎比冷漪还要特殊，从王老头的态度可窥一二，且热情心善。
向她询问获取炼丹炉的门路，或许风险更小？
毕竟她看起来不像会深究原因的样子。
心思既定，墨尘斟酌着开口，隐去了炼丹和自身隐患的真实目的：“回师，弟子…对炼器阵法之道颇感兴趣，想购置一个基础的炼丹炉用于…嗯…研究一些阵纹的灵力传导特性，只是初入宗门，不知何处有合适的门路，且价格…需得实惠些。”
他刻意点出“实惠”，暗示自己财力有限。
“炼丹炉？研究阵纹？”
苏灵儿眨眨眼，显然没太深究墨尘话语中的细节，只是觉得这个师侄爱好还挺特别。
她咬着手指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啊！有了！你可以去找‘金师叔’！就是掌管‘万卷楼’的那位！”
“金师叔？”墨尘心中疑惑，藏书阁长老和法器铺子有何关联？
“对呀！”苏灵儿兴致勃勃地解释。
“金师叔以前可不是管书楼的！他老人家年轻时可是咱们宗门‘百炼殿’的副殿主呢！专门负责炼器和法器买卖！”
“后来…嗯…据说是嫌炼器太吵太累，又爱清净看书，就主动请缨调去管万卷楼了。”
“宗门里那些炼器殿淘汰下来的旧货、学徒练手的东西，好多都堆在万卷楼后面的库房里吃灰呢！金师叔对这些门清儿！你去问问他，说不定能淘到便宜又好用的！”
这信息如同柳暗花明！
墨尘心中豁然开朗！
废弃库房、学徒练手品、价格必然低廉！
而且由藏书阁长老经手，理由正当，不易引人注目！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门路！
他立刻躬身，语气诚挚：“多谢苏师叔指点迷津！此恩墨尘铭记！”
“哎呀，小事一桩！”苏灵儿摆摆手，笑容灿烂，“快去吧！金师叔人挺好说话的，就是…嗯…有点小爱好，你懂的！”
她狡黠地眨眨眼，抱着冰绒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化作一道流光飞走了。
墨尘不再耽搁，立刻调转方向，朝着位于寒玉峰东麓、靠近传功堂的万卷楼快步走去。
万卷楼是一座占地极广、气势恢宏的七层寒玉塔楼。
塔身古朴，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息和岁月沉淀的厚重感。
楼前广场空旷寂静，只有风吹过塔檐风铃的叮当声。
墨尘步入一层大殿。
殿内空间高阔，光线柔和。
一排排高达数丈的寒玉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密密麻麻陈列着无数玉简、帛书、甚至古老的竹简、兽皮卷。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香和灵木特有的清香。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有人吗？”墨尘试探着问了一声，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却无人回应。
他沿着书架间的通道往里走，目光扫过那些记载着功法、术诀、历史、地理、百艺的典籍，心中也不禁升起一丝对知识的敬畏。
走到大殿深处，依旧不见人影。
墨尘微微皱眉，难道金师叔不在？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靠近角落的一个巨大书架后面，似乎有一堆…杂物？
他绕过书架，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只见书架与墙壁的夹角处，堆满了小山般的、落满灰尘的玉简和残破书卷。
就在这“书山”顶端，一个穿着皱巴巴、沾满油渍和墨迹的灰布道袍的老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他头发乱得像鸡窝，花白的胡子打着结，怀里还抱着一个啃了一半、散发着酒香的灵果。
鼾声如雷，嘴角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这形象…与墨尘想象中掌管宗门知识重地的长老形象相去甚远！
“呃…”墨尘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叫醒他？似乎不太礼貌。
不叫？自己总不能一直干等着。
就在他犹豫之际，那老头鼾声一顿，咂了咂嘴，迷迷糊糊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浑浊的小眼睛毫无焦距地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站在书堆前的墨尘身上。
“嗯？谁啊？扰人清梦…”老头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不耐烦，慢吞吞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打量起墨尘。
“生面孔？新来的？跑万卷楼干嘛？借书去那边登记册自己填，别吵吵。”
墨尘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弟子墨尘，见过金师叔。冒昧打扰师叔清修，实有要事请教。”
“墨尘？”金不换，原本惺忪的睡眼猛地睁大了一些，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如同睡醒的狸猫。
他上下打量着墨尘，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容，“哦——！原来是你小子！那个‘蒙尘宝珠’！寒玉阶上硬骨头！拒了洛家小子招揽的愣头青！秦岳那小子回来可没少念叨你！”
墨尘：“……” 他心中再次涌起那股熟悉的、对“热心传播者”秦岳的无语。
脸上却只能保持平静：“弟子惶恐。些许微名，不足挂齿。”
“嘿嘿，微名？现在外门谁不知道你？”金不换嘿嘿一笑，从书堆上利索地滑下来，拍了拍沾满灰尘的破道袍。
“说吧，找老头子我啥事？借秘笈？还是打听什么上古秘闻？先说好，借高阶功法得有贡献点，打听秘闻…得加钱！”
他搓了搓手指，动作熟练无比，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财迷般的光芒。
墨尘心中了然，果然如苏灵儿所说，这位金师叔有“小爱好”。
他直接切入主题：“弟子不敢奢求秘笈。听闻师叔曾执掌百炼殿，对炼器之道及宗门法器库藏了如指掌。”
“弟子近来对基础阵纹传导颇感兴趣，想购置一个最基础的、材质尚可的炼丹炉，用于拆解研究其内部阵纹运转。”
“奈何囊中羞涩，听闻万卷楼库房或有闲置旧物，不知师叔可否指点一二？价格…望能实惠些。”
他特意强调了“拆解研究”和“囊中羞涩”。
“炼丹炉？拆解研究阵纹？”金不换小眼睛眯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墨尘。
“你小子倒是有想法。行吧，看在你小子有点意思的份上……”
他拖长了音调，慢悠悠地伸出了那只沾着果渍和墨迹的手掌，掌心向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墨尘心中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的低阶储物袋，将里面近八十块下品灵石尽数倒出，堆在旁边的寒玉案几上。
晶莹的灵石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与周围陈旧的书籍形成鲜明对比。
金不换的目光扫过那堆灵石，眼中财迷的光芒大盛！
他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态度瞬间热情了十倍：“哎呀！墨师侄！一看你就是个明白人！懂规矩！来来来！”
他一把揽过墨尘的肩膀，墨尘身体微僵，指着大殿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堆满了杂物和灰尘的角落。
“看到那个架子没？最下面一层，左边数第三块灰扑扑的玉板！对，就那个！”
金不换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那可是好东西！当年百炼殿一个天才学徒冲击三品炼器师时的练手之作——三品丹炉‘寒玉鼎’的完整炼制图纸！”
三品丹炉图纸？！
墨尘的心脏猛地一跳！瞳孔骤缩！
他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青阳子讲课用的公用丹炉也不过一品！
葛洪那本破书里记载的丹炉最高也只提到过二品！
三品丹炉，那已经是筑基期丹师才能勉强驾驭的宝物了！
其内部阵纹之复杂玄奥，远非基础丹炉可比！
若能参悟…价值不可估量！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墨尘！
他强压着激动，快步走到那角落，果然在最下层找到一块毫不起眼、落满灰尘的灰色玉板。
拂去灰尘，玉板入手温润冰凉，材质非比寻常。
他尝试注入一丝灵力，玉板毫无反应，显然有禁制或需要特殊方法开启。
“师叔，这图纸…”墨尘捧着玉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嘿嘿，心动了吧？”金不换得意地晃着脑袋，“这可是老头子我压箱底的‘旧货’之一！要不是看师侄你如此有诚意又‘好学’，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怎么样？八十块灵石，换这张三品丹炉图纸的门路，值吧？”
“值！太值了！多谢师叔！”墨尘由衷感激。这绝对是意外之喜！远超预期！
他迫不及待地就想将玉板收起。
“慢着！”金不换却伸手拦住了他，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师侄啊，高兴归高兴，宗门规矩不能坏。这万卷楼里的所有典籍、图纸，哪怕是块垫桌角的玉板，都归宗门所有，严禁私自携带出楼！违者重罚！”
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墨尘满腔的兴奋瞬间冻结。不能带走？那这图纸岂不是镜花水月？
“那…师叔，可否通融…”墨尘话未说完。
“通融不了！”金不换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老头子我虽然爱财，但看守宗门典籍的底线还是有的！这是铁律！”
墨尘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这八十块灵石和天大的机缘，就这么白白错过了？
他看向金不换，眼神带着不甘。
金不换看着墨尘的表情，浑浊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慢悠悠地补充道：“不过嘛…宗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楼里的东西不能带走，但…没说不能‘看’啊？更没说不能‘拓印’啊？”
“拓印？”墨尘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对！拓印！”金不换嘿嘿一笑，“万卷楼提供专门的‘留影玉璧’和空白玉简，供弟子拓印所需典籍，按页收取‘工本费’和‘灵力损耗费’。你这图纸虽然复杂，但老头子我可以做主，给你个内部价…”
墨尘瞬间明白了。
他毫不犹豫地将刚拿回来的空储物袋再次递了过去，里面仅剩的几块零碎灵石也倒了进去：“请师叔帮忙！”
金不换眉开眼笑地接过：“好说好说！师侄爽快！等着！”他一把抓起那灰色玉板和墨尘的储物袋，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一排排书架之后。
墨尘只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在空旷的大殿里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索性拿起旁边书架上一本介绍基础阵纹的典籍翻阅起来，强迫自己冷静。
不知过了多久，金不换的身影才再次出现，将储物袋和一枚崭新的、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简塞回墨尘手中。
“喏，拓印好了。原图禁制复杂，老头子我可是费了老鼻子劲才无损拓下来的！八十块灵石，物超所值吧？”
金不换拍着胸脯，一副“你占了大便宜”的表情。
墨尘接过玉简，神识略微一扫，果然感受到里面蕴含着庞大而复杂的阵纹信息流，浩瀚如海！
他强压激动，再次郑重道谢：“多谢金师叔成全！”
“行了行了，快走吧！老头子我还要补觉呢！”
金不换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挥挥手，又趿拉着破草鞋，晃晃悠悠地走向他那“书山”宝座。
墨尘珍重地将拓印玉简收入怀中，转身走出万卷楼。
夕阳的余晖给寒玉峰镀上了一层金色，他心中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三品丹炉图纸！
这简直是通往丹道的金钥匙！
刚走出楼门不远，一道清冷孤绝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小径上，挡住了去路。
素白法袍，面覆轻纱，眸光清冽如冰泉——正是冷漪。
“墨尘。”冷漪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墨尘心中微凛，连忙躬身行礼：“冷师叔。”
“灵儿传讯，言你曾去听雪小筑寻我。”冷漪的目光落在墨尘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何事？”
墨尘略微迟疑，便将事情经过简要说明，隐去了三品图纸的具体品级，只道：“弟子因对炼器阵纹有些兴趣，苦于无实物研究，经苏师叔指点，去寻了金师叔，花费些灵石，购得一份…旧丹炉的炼制图纸拓本，打算自行参悟。现已解决，不敢再劳烦冷师叔。”
冷漪静静地听着，清冷的眸光在墨尘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穿透那平静的表象。
当听到“花费些灵石购得图纸拓本”时，她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澜，似是了然，又似有一丝…不赞同？
“炼丹炉图纸？”她重复了一句，声音依旧清冷，“丹炉阵纹，繁复艰深，非一蹴可就。控火、识药、丹诀，根基未牢，妄图以器驭道，易入歧途。”
这话语带着告诫的意味，直指墨尘借口“研究阵纹”背后的真实意图——炼丹。
她显然看穿了。
墨尘心中一紧，垂首道：“师叔教诲，弟子谨记。弟子…亦是知其艰难，仅作他山之石，增广见闻，不敢好高骛远。”
冷漪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墨尘一眼。
那目光仿佛能洞悉他经脉中隐藏的浊气与那份深埋的急切。
片刻，她才清冷地开口：“若有疑难，可来听雪小筑寻我。丹道一途，根基为重。”
说完，不再停留，素白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通往峰顶的寒玉阶梯之上。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收尽。墨尘站在原地，握紧了怀中那枚温热的拓印玉简。
冷漪最后的告诫犹在耳边。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手中这份意外得来的三品丹炉图纸，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为他照亮了丹道之途的第一个方向。
根基固然重要，但这“他山之石”，或许正是撬动他体内那沉重枷锁的关键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