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将尽,黎明前最深沉的黑幕笼罩着归叶城。
喧嚣散尽,连更夫都倚着墙角打起了盹儿,唯有偶尔几声零落的犬吠,更衬得这寂静深邃。
墨尘立于自家小院阴影之中,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衣衫,气息收敛得如同路边顽石。
他最后扫视了一眼这处居住了二十载的院落,目光掠过那方石桌石凳,仿佛还能看见昨日与柳明远对坐品茗、谈玄论道的影子。
然而,此刻他心中已无半分涟漪,唯有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绝。
不再迟疑,他身形微动,整个人便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滑出小院,融入城墙根下最浓重的阴影里。
《太虚游天遁》已然熟练于心,用于凡俗潜行,已是绰绰有余。
他步履轻盈,点尘不惊,时而沿着早已干涸的废弃沟渠蜿蜒,时而借力老树枝丫腾挪,完美避开了所有巡逻兵丁惯常的路线以及那些可能早早起身劳作的贩夫走卒的视线。
城门自然是不能走的。
他选择了一处年久失修、藤蔓缠绕的城墙段落,身形如狸猫般几个起落,便已悄无声息地翻越而出,落入城外齐腰深的荒草丛中。
回头望了一眼在黎明微光中仅剩下一个模糊轮廓的归叶城,墨尘眼神淡漠,旋即转身,毫不犹豫地扎入了城外的崇山峻岭之中。
他依照太虚瓶结合自身对周边地理的洞察所推演出的最佳路线,专挑人迹罕至的险峻山路、密林深处而行,彻底避开了官道与沿途的村镇。
体内筑基后期的灵力虽未全力鼓荡,却也源源不断地支撑着他的身法,令其速度远超奔马,却又如鬼魅般不留痕迹。
他必须争分夺秒,在归叶城因柳明远坐化可能引发的任何后续波澜扩散开来之前,尽可能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
天色渐明,旭日东升,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夜的寒凉,归叶城也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苏醒。
“笃笃笃……”
“墨先生?墨先生可在?小老儿这咳疾又犯了,劳您给瞧瞧……”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捂着胸口,熟门熟路地来到“墨氏医馆”门前,叩响了门环。
然而,以往此时早已卸下门板、飘出药香的医馆,今日却是大门紧锁,寂静无声。老者又加重力道叩了几下,侧耳倾听,里面依旧毫无反应。
“怪哉,墨先生向来准时,今日这是……”老者喃喃自语,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他的动静引来了左邻右舍。
很快,医馆门口便聚起了三三两两的街坊。
“是啊,昨日还见墨先生出门采买呢,神色如常啊。”
“莫非是家中有什么急事,连夜走了?”
“会不会……跟前几日那吓人的天象有关?墨先生是读书人,懂得多,是不是看出什么,避祸去了?”有人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与不安猜测道。
议论声中,又有人提及:“说起来,隔壁那位柳老先生,好像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人影了,他二人平日走得近,这同时不见……”
两家关系亲近之人同时莫名消失,在这刚刚经历过“天象惊魂”的城池里,不免让一些心思细腻的老人心中蒙上了一层隐隐的不安。
寻常百姓或许只是觉得奇怪,但一些经历过世事沧桑的老人,却本能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消息很快传到了管辖此处的里正耳中。这里正是个谨慎人,联想到前几日黑风岭的“妖邪”之说,以及县令大人对此事的讳莫如深,他不敢怠慢,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匆匆赶往县衙禀报。
县衙后堂,县令正为前几日勘察队狼狈而归、使得“祥瑞”沦为笑谈之事烦心不已,听闻里正来报,言及城内有两名住户同时莫名失踪,其中一人还是颇有名气的“墨先生”,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尽是些添乱之事!”县令揉着眉心,烦躁地挥挥手,“派两个人去查查,看看怎么回事,速去速回!”
两名被点到的老成衙役领命而去。
他们先到了墨尘的小院,依照程序找来锁匠开了门。
进入院内,只见一切井井有条,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药圃里的草药长势正好,屋舍内桌椅板凳纤尘不染,书籍医册摆放整齐,甚至客厅的桌上还放着半盏早已凉透的清茶,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访友,片刻即回。
仔细搜查之下,既无打斗挣扎的痕迹,也无仓促收拾行李的狼藉,所有个人物品似乎都维持着原样,唯独不见了主人墨尘。
“这……不像是遭了贼人或匆忙离去啊。”一名衙役挠头道。
另一人经验丰富些,低声道:“或许是自行离去,且不愿声张,你看这屋内,值钱的物件似乎也没少,至少明面上看不出。”
查不出所以然,两人又转往柳明远的住处。
同样是大门紧锁,叩门不应。
强行进入后,只见小院中落了几片枯叶,更显清寂。
屋内陈设比墨尘那边更为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几卷书籍,除此之外,几乎别无长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仿佛此地已久无人居。
邻里对这位深居简出的柳老先生了解甚少,只知其是早于墨郎中多年,在他之前搬来的外乡人,平日以教书授字为生,性子孤僻,不喜与人交往。
两处查探,皆是无果而终。
既无打斗痕迹,也无财物失窃,更无任何遗书或指明去向的线索,两名衙役回到县衙,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
县令与孙师爷在后堂商议片刻。
孙师爷捻着胡须道:“县尊,那墨先生本是游方郎中,在此定居二十年已属异数,如今悄然离去,或乃本性使然,继续云游去了。”
”至于那柳姓老者,年事已高,或是自觉大限将至,不愿客死他乡,故而悄然返乡,途中……亦未可知。”
“此事并无苦主追问,亦无甚影响,依卑职看,不如就此备案,以‘游方郎中墨某,已离城云游’,‘寓居士子柳某,或已返乡病故’记录在案,安抚街坊,就此了结,以免再生事端,徒惹议论。”
县令闻言,深以为然,当下便准了此议,一纸告示贴出,给了街坊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官府的调查也就此画上句号。
初始几日,归叶城的茶肆酒馆中,还不时有人谈论起那位医术不错、为人和气的“墨先生”和那位神秘的“柳老先生”何以同时消失,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但随着时日推移,并无任何新的消息或变故发生,人们的好奇心便也渐渐淡了。
市井生活自有其强大的惯性,新的趣闻、新的烦恼不断涌现,很快,关于这两人的话题,便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再无人提及。
他们的存在与消失,在这凡俗的红尘画卷上,终究只是两笔轻描淡写的痕迹,迅速被新的笔墨所覆盖。
……
就在归叶城逐渐忘却这两位“失踪者”之时,墨尘已身在数百里之外。
他驻足于一座险峻山峰的崖壁突起之处,脚下是云雾缭绕的深谷。
回首遥望,归叶城的方向早已湮没在重重山峦与云雾之后,不见踪影。
山风凛冽,吹动他灰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二十年的化凡光阴,此刻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初至归叶时的陌生,开设医馆的忙碌,与街坊邻里的日常往来,灯下研读医书道卷的静谧,还有与柳明远在那小院中,品着粗茶,却论着天地大道的一个个午后……
那些市井的烟火气,那些凡人真挚的谢意,那些论道时的灵光一闪,此刻都化作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沉淀在心底。
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触摸到储物袋中那个冰凉的木匣。
柳明远……那位亦师亦友的前辈,其结局,他心中已有九成确定。
那冲霄紫光后的死寂,那传音入密的石沉大海,那日益浓郁的枯寂之气,无不指向那个最坏的结果。
筑基巅峰冲击金丹,终究是败了,败给了天命,败给了那无形的大道壁垒。
然而,在心底最深处,或许还残留着一丝源自二十年相交情分的不甘与奢望——
万一呢?万一是自己猜错了?万一是某种自己无法理解的玄妙状态?
但这丝微弱的、属于“人”的情感,很快便被属于“修真者”的理智强行压下。
他深知,在残酷的修真路上,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与侥幸,都可能成为取死之道。
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尽数甩出脑海。
墨尘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过去已矣,无论是非对错,无论是缘是劫,都已成定数。
眼下,他需要考虑的是自己的道途,是自己的生存。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绝对安全、足够隐蔽的所在。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二十年化凡在心境上的沉淀与收获,需要进一步修复元磁八卦玄铁镜等法器,需要仔细研究柳明远所留的木匣中究竟有何物,更需要避开可能因柳明远坐化之地灵气异动而后续赶来的、不明真相或别有用心的修真者。
他再次沟通识海中的太虚八卦瓶,以其玄妙的推演之能,结合自身这段时间来对西牛贺州大致地理格局的粗浅了解,仔细甄别着方向。
最终,他选定了一处位于西南方向的连绵山脉。
根据太虚瓶反馈的微弱信息以及一些古老游记的零星记载,那片区域灵气相对稀薄贫瘠,资源匮乏,远离已知的大型修真宗门和繁华的修士聚集地,且地势险峻,多有毒瘴猛兽,凡人罕至,正是暂时潜藏、避祸修行的理想所在。
不再犹豫,墨尘身形一动,便如一只苍鹰,投入了下方的云海山林之中,向着那选定的荒僻之地,疾驰而去。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林海与崇山峻岭之间,如同水滴归海,再无痕迹可寻。
前路漫漫,仙途孤寂,唯有道心不改,步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