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崖顶,晨光刺破云海,将陈骏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最后望了一眼潞州城方向那片被云雾笼罩的模糊轮廓,眼中再无犹豫与留恋,转身决绝地踏入了西北方向莽莽苍苍的崇山峻岭。这一次离去,与以往任何一次逃亡都截然不同。不再是慌不择路的奔逃,不再是被动地躲避追兵,而是一次主动的、战略性的远行,一次以天地为课堂、以磨难为教材的“游学”。
他深知自己已身处漩涡中心,潞州城乃至周边数郡,无数双眼睛——慕容家的、魔道的、其他势力的——都在暗中搜寻他的踪迹。任何常规的出行方式都可能暴露行踪。因此,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却也最隐蔽的道路:彻底脱离官道与人烟,凭借日益精纯的轻身功夫与对山林环境的适应力,如同一只回归山野的孤狼,穿梭于帝国东南边境人迹罕至的原始地带。
初始的路线,他规划得极其谨慎。并非直线向西北,而是先向西迂回,进入一片名为“迷雾沼泽”的广袤湿地。此地瘴气弥漫,毒虫滋生,沼泽陷阱遍布,就连最老练的猎户也极少深入,正是摆脱追踪的天然屏障。他运转内力护体,“弈”意全开,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感知着脚下土地的坚实程度、空气中瘴气的流动与浓度变化、以及潜伏在泥淖与草丛中的危险气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呼吸都需计算。白天,他借助浓雾与茂密的水生植物隐匿身形;夜晚,则寻找到露出水面的高地或巨大的枯树树冠,打坐调息,锤炼神识。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他对于真气的精细操控、对于环境危险的瞬间预判能力,得到了进一步的淬炼。同时,他也采集了一些沼泽中特有的、具有解毒或麻痹效果的奇异草药,小心收藏,以备不时之需。
穿越沼泽耗费了十余日时间,当他终于踏上对面相对干燥的丘陵地带时,不仅左肩的剑伤在自身调养和草药作用下已基本愈合,只留下一道浅色的疤痕,整个人的气息也变得更加内敛、沉稳,与周围环境的融合度更高。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他沿着一条早已废弃数百年的古商道遗迹前行。这条古道蜿蜒于群山之间,青石板路大多被泥土和荒草覆盖,时而需要攀爬陡峭的崖壁,时而需要穿越幽深的峡谷。他不再一味追求速度,而是将这段旅程视为锤炼筋骨、磨砺意志的过程。负重前行,遇山开道,遇水搭桥(或寻找天然石桥、藤蔓渡过)。他尝试将“弈”意应用于行走坐卧之间,调整呼吸与步伐的节奏,使之与山川地势的韵律相合,力求以最小的消耗,行最远的路。夜晚,他常常在星空下打坐,不再仅仅恢复内力,而是尝试引导微弱的星辰之力(或许只是心理感应,但有助于精神凝聚)淬炼神识,拓展“弈”意的感知范围与精度。他感觉到,体内那团液态真气在日复一日的跋涉与修炼中,似乎更加凝练、运转更加圆融自如,对天地间游离灵气的感应也敏锐了一丝。
这一日,他行至一条名为“落星河”的大江险峻支流畔。河水自万丈悬崖倾泻而下,声如雷鸣,水汽弥漫。两岸是刀削斧劈般的绝壁,唯有一座古老的铁索桥连接两岸。桥身由数十根粗大铁链构成,上铺木板,但历经风雨沧桑,许多木板已然腐朽缺失,铁链上也布满锈迹,在峡谷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解体。
陈骏驻足桥头,并未急于冒险。他闭上双眼,将“弈”意提升至巅峰状态。意念如同无形的水银,蔓延开来,仔细感知着每一根铁链的紧绷程度、锈蚀情况、连接处的牢固性;分析着峡谷中混乱气流(风)的规律,寻找相对平稳的间歇;计算着脚下残缺木板的承重极限以及最佳落脚点序列;甚至模拟着桥梁在自身重量与风力共同作用下的动态响应。这不是武技的比拼,而是智慧与洞察力的考验,是对“势”的精准把握与利用。
片刻后,他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座桥看似岌岌可危,实则主要承重结构依旧坚韧,关键在于把握风势节奏与步伐的协调。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摇晃不休的桥面。他的身形并未僵硬对抗,而是如同灵猫般放松,随着桥梁的摆动自然起伏,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计算好的、结构最稳的位置上,足尖轻点,借力化力,动作流畅而优雅。行至桥中央,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旋风从峡谷底部窜升而上,吹得桥身如同秋千般狂摆,几块本就松动的木板应声脱落,坠入下方咆哮的激流。陈骏却似早有预料,在风力及体的瞬间,腰肢巧妙一拧,足尖在侧方一根铁链上轻轻一勾,身形如风车般旋转半周,不仅卸去了大部分冲击力,反而借助这股力量,如同柳絮飘飞,轻盈地荡向了另一段相对完好的桥面,稳稳落下,继续前行,最终安然抵达对岸。回首望去,险桥依旧在风中哀鸣,却已成了身后的风景。这次过桥,让他对“弈”意中“顺势而为”、“借力打力”的奥义有了更深的理解。
离开险峻山区,他进入一片相对富庶的丘陵盆地。这里人烟渐密,出现了村镇集市。陈骏并未完全避开人群,他需要了解外界的消息,也需要体验真实的世俗生活,印证所学。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将修为收敛在通络中期水准,扮作一个游历四方的寻常年轻武者,混入了人流。
在一座名为“青石镇”的繁华小镇,恰逢当地举办一年一度的“丰收祭”。镇中张灯结彩,人流如织,各种杂耍戏班、小吃摊贩、民间手艺人齐聚一堂,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陈骏饶有兴致地融入其中,观察着世间百态。他看江湖艺人表演胸口碎大石、吞剑吐火的巧妙手法(有些许内力辅助),听白发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前朝侠客的传奇故事,也注意到集市中为几文钱争执不休的小贩,更感受到普通百姓在祭祀活动中那份对风调雨顺、安居乐业的朴素祈愿。这些鲜活的生活气息,与他之前经历的阴谋追杀、险恶搏杀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对“道在蝼蚁”、“道在屎溺”有了更真切的体会——大道并非虚无缥缈,也蕴含在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之中。
他在镇中一家客人较多的茶馆歇脚,点了一壶清茶,几样点心,默默听着周围茶客的高谈阔论。邻桌坐着几名气息不俗的江湖客,一人身材魁梧,声若洪钟,背负一柄九环金背大刀,衣襟敞开,露出浓密的胸毛,是典型的北方豪客;另一人则身形修长,面容冷峻,腰间佩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手指纤细有力,似是某个剑派的精英弟子;还有一位老者,慈眉善目,穿着朴素,手持一根黄杨木烟杆,慢悠悠地吞吐着烟雾,但偶尔开阖的眼眸中精光隐现,显示出深厚的内家修为。
几人谈话的内容从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渐渐聊到了近期江湖上风头正劲的年轻高手。自然,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陈骏”这个名字。
“嘿!你们听说了吗?东南潞州城那边,出了个了不得的年轻人,叫陈骏!”那魁梧汉子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嗓门极大,“据说这小子单枪匹马,闯进了慕容家设的鸿门宴,当着慕容清的面,大谈什么‘道法自然’,驳得那位世家公子哑口无言!最后还在慕容家和魔道混战时,全身而退了!真他娘的解气!” 语气中充满了对世家大族的不满和对陈骏胆识的钦佩。
那冷峻剑客却冷哼一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淡淡道:“刘大哥消息倒是灵通,不过,传言多有夸大。慕容清何等人物?其‘礼’之意境已近先天,岂是一个无名小卒能轻易撼动的?依在下看,不过是某些人哗众取宠,或者慕容家故意放出的烟雾弹罢了。江湖险恶,切莫轻信。” 言语间透着对世家实力的敬畏以及对陈骏的不以为然。
那抽烟的老者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眯着眼笑道:“两位所言皆有道理。江湖风波恶,真假难辨。不过,此子能引得慕容家如此兴师动众,魔道也对其颇有兴趣,想必绝非庸碌之辈。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年纪轻轻便身处如此漩涡,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老夫倒是好奇,他所言‘道法自然’,究竟是何等见解?” 话语圆滑,既不得罪人,也表达了自己的好奇与谨慎。
陈骏坐在角落,慢条斯理地品着粗茶,听着旁人如此议论自己,心中竟无丝毫波澜。赞赏也好,质疑也罢,甚至那隐含的杀机,都已无法扰动他坚固的道心。他反而从中品味出更多:名声是一把双刃剑,能带来关注,也能引来灾祸;世人对强权的敬畏与对反抗者的复杂心态;以及信息在传播过程中的扭曲与变形。这本身就是一场生动的“人间弈局”。他付了茶钱,悄然离去,将这段市井见闻与听到的议论,也当作游学的一部分,沉淀于心。
离开青石镇,他再次进入荒无人烟的地带。这一次,他选择穿越一片名为“万瘴林”的原始丛林。此地古木参天,遮天蔽日,林中终年弥漫着五彩斑斓的毒瘴之气,地面是松软的腐殖层和隐藏的沼泽,毒虫猛兽遍布,危机四伏。陈骏将此视为检验自身生存能力与“弈”意感知的绝佳试炼场。他运转内力形成一层薄薄的气罩护住口鼻,将“弈”意催动到极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扫描着周遭环境:毒瘴的浓度梯度与流动方向、脚下每一步的承重反馈、空气中细微的振动(可能是毒蛇潜行)、远处隐约的兽吼方位……他如同最灵巧的猿猴,在粗大的藤蔓与枝桠间纵跃,避开瘴气最浓处;脚步轻盈如羽,踏在裸露的树根或坚实的石块上,精准地绕开一个个吞噬生命的沼泽;对于突然从草丛中窜出的毒蛇或树梢扑下的怪鸟,他或是以灌注真气的木棍精准点击其要害,或是释放出一丝凝练的杀气将其惊退,尽可能避免无谓的杀戮,体会着与这片原始丛林共生共存的微妙平衡。
在丛林最深处,他凭借对灵气流动的敏锐感知,发现了一处罕见的“净心泉”。泉水从一块莹白的玉石中汩汩涌出,清澈甘冽,周围数丈范围内,五彩毒瘴仿佛被无形屏障阻隔,无法侵入。泉边还生长着几株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灵草,正是解毒圣药“玉髓芝”。陈骏如获至宝,在此停留了整整五日。每日饮泉水,嚼灵草,在泉边巨石上打坐调息,引导此地纯净浓郁的灵气洗涤经脉,滋养神识。他感到通络中期的瓶颈隐隐松动,对内息的掌控更加精微,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力也显着提升。这让他更加坚信,游历天下,寻访机缘,是突破自身桎梏、完善己道的必经之路。
经过近两个月的跋涉,穿越沼泽、丘陵、丛林,陈骏终于抵达了此阶段游学的第一个重要地标——横亘于帝国东南与中原腹地交界处的“天脊山脉”南麓。眼前群山巍峨,连绵不绝,主峰“接天峰”如利剑直插云霄,半山腰以上终年积雪,云雾缭绕,散发出苍茫、古老、神秘的气息。据古老传说,此山脉乃上古龙脉所系,曾有无数修仙宗门在此开宗立派,虽大多已湮灭于时光长河,但遗迹犹存,灵气远胜他处,既是修行圣地,也隐藏着无数危险与未知的机遇。
陈骏站在山脚下最后一个补给小镇外,仰望那无尽苍茫、仿佛连接着天与地的巨大山系,心中豪情顿生,同时也充满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