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匠的话，像一根冰冷的探针，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雷烈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手腕，仿佛那上面的幽蓝色数字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
“头儿，这老头什么意思？”他压低声音，“时间没用？那我们拼死拼活是为了啥？”
“为了活下去。”林川的视线，已经越过那些麻木交易的人群，落在了黑市中央那颗巨大的钢铁心脏上。
无数精密的齿轮交错咬合，带动着更细小的游丝与发条，以一种恒定的、肉眼可见的节律，缓慢转动。
每一次转动，都仿佛在对抗着外界那种无所不在的“流逝”。
“这里，是一个时间被暂停的市场。”林川说，“既然被暂停，它本身就失去了交易价值。”
“那他们都在换什么？”叶小叶指着不远处，一个男人正将一小瓶散发着微光的液体，递给一个摊主。
摊主接过，打开瓶塞闻了一下，然后从摊位上拿起一个陈旧的指南针，交给了男人。
“那是‘乡愁’。”苏沐雨在团队频道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解析数据后的疲惫，“那个男人，卖掉了自己对故乡的所有思念，换了一个永远指向‘北方’的指南针。”
李轩尘的瞳孔里，数据流快速刷新。
“交易成立。价值评估：‘乡愁’，b级情感资产。‘永北指南针’，c+级概念道具。溢价百分之十二。卖方亏损。”
雷烈听得头皮发麻。
“这他妈都是什么跟什么……”
“这就是‘黑市’。”林川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扫描仪，快速掠过每一个摊位。
有人用自己未来三十年的“味觉”，换取一支能燃尽所有烦恼的香烟。
有人用一段“初恋的记忆”，换取一把永不卷刃的匕首。
这里不流通“时间”这种硬通货，这里流通的，是更虚无，也更本质的东西。
情感，记忆，感知，概念。
“一个完全脱离了系统官方定价的，独立的次级市场。”林川做出了判断，“钟表匠，就是这个市场的‘央行行长’。”
他指着那颗巨大的机械心脏。
“那东西，就是他的‘印钞机’。它印的不是钱，是‘静止’。”
正说着，整个地下空间，那颗一直在缓慢转动的机械心脏，突然停了。
“嗡——”
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城市地底深处的共鸣声，穿透了黑市的庇护，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响起。
黑市里所有正在进行的交易，瞬间中断。
所有人都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表情，望向虚空的某处。
一个威严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男性声音，回荡在整个罪孽都市。
【肃静。】
【‘法官’巡回法庭，临时开庭。】
声音落下，在黑市的上空，凭空出现了一面巨大的，由光线构成的屏幕。
屏幕上，是一个被锁在金属椅子里的男人。
他浑身是血，脸上带着一种疯狂而不解的表情，正是之前在巷口被雷烈一招制服的刀疤壮汉。
“凭什么！凭什么抓我！”刀疤壮汉在屏幕里疯狂咆哮，“我杀人，我抢劫，系统都给了我‘免税时间’！这是规则允许的！”
【被告人，玩家编号G-4417，‘屠夫’。】
法官的声音，像是用最精密的仪器合成，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罪状一：于昨日17时03分，于中央广场，为抢夺半块面包，‘清算’玩家编号N-9182，获取免税时间317秒。】
【罪状二：于昨日21时44分，于三号街区，‘清算’玩家五名，组成临时狩猎小队，获取总计免税时间1982秒。】
【罪状三……】
法官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宣读着刀疤壮汉进入副本后的一系列“战绩”。
每一条，都伴随着血腥的画面。
雷烈皱起了眉头。
“这不对劲。这家伙干的事，跟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人一样，都是为了‘免税’。法官为什么要审判他？”
“因为他太‘成功’了。”林川盯着屏幕，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
他看懂了。
这不是一场道德审判。
这是一场财务审计。
【……综上所述。】法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被告人‘屠夫’，在过去24小时内，通过11起暴力交易，共计获取免税时间7844秒，导致本市‘基础时间资产池’出现非正常损耗。】
【你的行为，虽然符合短期激励条款，但对‘罪孽税收系统’的长期稳定，构成了A级风险。】
刀疤壮汉愣住了，他脸上的疯狂褪去，换上了一种彻骨的茫然。
“风险？稳定？你说这些干什么？这不是一个生存游戏吗？”
【游戏？】
法官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似于“嘲讽”的数据波动。
【这是一个市场。而你，是一支不受控制，持续造成恶性通缩的垃圾股票。】
【现在，本法庭宣判。】
【被告人‘屠夫’，因恶意扰乱市场秩序，严重破坏本市资产负债表平衡，判处……】
【‘强制退市’。】
话音落下。
屏幕中，刀疤壮ahn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他的身体，没有化作光点，也没有分解成粒子。
而是像一个被戳破的，装满了数字的气球。
无数幽蓝色的数字和代码，从他的七窍中喷涌而出，汇聚成一股洪流，飞向屏幕之外的某个未知所在。
他的身体，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萎缩，最后变成一张薄薄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内容的人皮，瘫软在椅子上。
屏幕上浮现出一行冰冷的结算报告。
【玩家‘屠夫’已清算。】
【回收时间资产：7844秒。】
【回收道具：c级‘染血的砍刀’。】
【回收技能：d级‘狂暴’。】
【本次‘市场干预’结束。休庭。】
巨大的光幕，轰然消散。
地下黑市，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足足十几秒，那颗巨大的机械心脏，才重新开始转动。
人群也恢复了流动，只是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害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操……”雷烈吐出憋了半天的浊气，“这他妈……是把人当财报给平账了？”
“分析完毕。”李轩尘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机械，“法官的审判逻辑，并非基于‘罪恶’，而是基于‘效率’和‘秩序’。‘屠夫’的死，不是因为他作恶，而是因为他的‘收益’过高，破坏了系统预设的平衡。”
“他不是法官。”苏沐雨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了更深层恐惧的颤抖，“他是一个……一个绝对理性的，以整个城市为单位进行资产管理的基金经理。”
“而我们所有人，都是他投资组合里的一份子。”
林川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恐惧。
他反而像一个终于摸清了对手底牌的赌徒，露出了一个近乎狂热的表情。
“说对了。”
“‘屠夫’的死，给我们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他环视自己的队员。
“第一，通过暴力获取‘免税时间’，是一条死路。那不是奖励，那是系统给你打上的‘高风险资产’标签，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被‘法官’强制平仓。”
“第二，这个城市存在两种规则。一套是明面上的‘罪恶税收系统’，鼓励你犯罪，让你背上负债。另一套，是‘法官’的‘市场稳定协议’，他会毫不留情地清理掉任何试图利用规则漏洞，破坏平衡的玩家。”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完美的收割闭环。”
小队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个副本的恶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那……那个‘零号资产’呢？”叶小叶小声地问，“他……他不会也被‘法官’……”
“不会。”林川斩钉截铁。
“‘屠夫’是垃圾股，所以被强制退市。但那个‘零号资产’，他是一个bUG，一个不产生任何交易记录，不被纳入资产负债表的‘账外资产’。”
“对于‘法官’这种极致的秩序追求者来说，‘屠夫’只是一个需要修正的错误数据。而‘零号资产’……”
林川的嘴角勾起。
“……是对他整个账本的否定。”
“所以执法队才会第一时间要去‘格式化’他。”苏沐雨瞬间明白了，“那是系统最本能的排异反应。”
“而我们，拿到了七十二小时的审计权。”林川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的倒计时还剩一个小时不到。
一个小时后，他们就要离开这个“时间静止”的避风港，重新开始缴纳那昂贵的“罪恶税”。
而七十二小时后，如果他们交不出一份让执法队满意的“价值报告”，他们就会作为“审计成本”，被一同清算。
“头儿，我们现在怎么办？”雷烈问。
“一个小时，足够了。”林川转身，朝着黑市中央走去。
“我们不能再被动地被规则牵着鼻子走。”
“我们得学会利用规则，甚至……创造规则。”
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那个正在调试机械心脏的钟表匠面前。
老人头也不抬，用镊子夹起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弹簧。
“客人，看了刚才的‘审判’，有什么感想？”
“一场精彩的，旨在威慑市场的‘公开处刑’。”林川说，“顺便，清理了不良资产。”
钟表匠的手顿了顿。
他抬起头，透过单片眼镜，仔细地打量着林川。
“你是第一个用‘清理不良资产’来形容‘强制退市’的人。”
“我来做一笔交易。”林川开门见山。
“我这里，只交易‘时间’之外的东西。”钟表匠放下镊子，“而你带来的‘知识’，已经支付了你们入场和停表一小时的费用。”
“我知道。”林川说，“我这次不卖知识。”
他伸出一根手指。
“我卖一个‘提案’。”
“提案？”钟表匠的眉毛挑了挑。
“一个关于如何为‘零号资产’进行定价的提案。”林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钟表匠的耳朵里。
“一个，能让‘法官’也无法拒绝的定价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