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的惊涛骇浪,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其涟漪迅速扩散至宫墙之外的每一个角落。一夜之间,天塌地陷。
皇帝萧彻吐血昏厥后被软禁于深宫,对外只称“忧思过度,静养龙体”,实则形同囚徒。御案之上的朱笔易主,由内阁与宗人府共掌,朝堂格局瞬间颠覆。
赵无庸被投入暗无天日的天牢最深处,昔日权势熏天的大太监,转眼成了人人可踩的阶下囚,等待他的是三司会审和无尽的酷刑,直至榨干他最后一点关于其主子和同党的秘密。
三皇子萧烨及北疆将士的冤案被迅速重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灯火彻夜不熄,无数卷宗被重新翻出,带血的证据链逐渐拼接。黑风峡的真相、粮秣的流向、军中信物的蹊跷……一桩桩、一件件,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浮出水面,指向那最高处的黑暗与贪婪。
而最令人讳莫如深、却又在私底下疯狂流传的,则是关于先静嫔娘娘和那位“照殿红”云霏的旧案。那幅《璇玑踏雪图》和上面的血字,虽未公之于众,但其带来的冲击已足以撼动整个王朝的根基。皇帝的名誉彻底扫地,若非顾允之以“稳定朝局”为名强行压制,恐怕立刻就是一场废帝风波。
顾允之,这个一手掀翻了龙椅、将皇帝拉下神坛的男人,此刻正站在权力的漩涡中心。他因“匡扶社稷、揭露巨奸”之功,被内阁和宗人府共同推举,暂领京畿防务与诏狱审讯事宜,权势一时无两。
然而,站在风口浪尖的他,却并无多少春风得意。深夜的大理寺值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苍白而疲惫的侧脸。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空气中弥漫的墨香与隐约的血腥气,都无法驱散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孤寂与空茫。
复仇的快意是如此短暂,如同饮鸩止渴,过后便是更深的虚无。他除掉了赵无庸,重创了皇帝,为云霏、为静嫔、也为那些北疆将士讨还了几分公道,可然后呢?
那个有着和云霏一样清澈倔强眼神的小宫女,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她像一颗流星,燃烧自己短暂的生命,照亮了这污浊黑暗的棋局,然后黯然陨落。
每每思及此,心脏便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大人。”一名心腹下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低声禀报,“落云山庄已彻底查封,沈知非……不知所踪,像是提前收到了风声。”
顾允之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并未感到太多意外。沈知非那只老狐狸,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他或许早就为自己留好了退路,甚至……今晚这场宫宴惊变,未必没有他在背后顺势推波助澜,以求金蝉脱壳。
“知道了。继续追查,但不必过于执着。”顾允之的声音有些沙哑,“‘暗鸦’的线索呢?”
“清理了不少据点,抓获几个外围人员,但核心成员……依旧隐匿极深。那个代号‘山鬼’的头目,更是毫无踪迹。”
顾允之挥了挥手,示意下属退下。他早知道皇帝这支最隐秘的力量不会轻易被根除。“山鬼”……他默念着这个代号,眼神幽深。这场博弈,还远未结束。
值房内重归寂静。顾允之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肃杀之气。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那里面依旧藏着无数的秘密和野心。
他知道,自己此刻看似权倾朝野,实则如履薄冰。内阁的老狐狸们、宗室的亲王们,此刻倚重他稳定局面,一旦局势稍定,第一个要铲除的,或许就是他这个知晓太多秘密、手段又太过酷烈的“孤臣”。
更何况,真正的巨鳄——那位可能依旧隐藏在暗处的“山鬼”,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比皇帝更庞大的阴影,还未浮出水面。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杀机四伏。
就在这时,另一名下属匆匆而来,手中捧着一个细长的、用锦缎包裹的紫檀木盒。
“大人,这是在清理赵无庸私宅密室时发现的,藏在暗格之中,标有‘绝密’。”
顾允之转过身,接过木盒。入手沉甸甸的。他挥手屏退下属,独自打开木盒。
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厚厚的、有些年头的信笺,以及几份边缘磨损的旧档案。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展开。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属于淮安王萧玦的笔迹,以及信中所提及的某些隐秘计划和人员调动……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又迅速翻看其他信笺和档案,越是翻阅,脸色就越是凝重,甚至……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些密档所揭示的内容,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预料!不仅涉及当年北疆的某些布局、与朝中重臣的隐秘往来,甚至……隐约指向了一个关于“照殿红”云霏的、更加惊人且被彻底掩盖的真相!
一个可能与皇帝无关,却更加曲折、更加黑暗的真相!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难道……他一直以来认定的仇人,并非是全部的真相?难道云霏的死,背后还藏着另一重更加可怕的阴谋?
而所有这些密档,赵无庸为何要如此隐秘地收藏?他是在替皇帝保管?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刚刚稍微清晰的复仇之路,再次被浓雾笼罩。
他猛地合上木盒,心脏狂跳。这些东西,绝不能轻易示人!必须彻底查清!
这一夜,顾允之值房的烛火,彻夜未熄。
……
半个月后,京郊,一处偏僻寂静的山谷。
一座新坟孤零零地立在山坡向阳处,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未经雕琢的青色山石立在坟前,石旁放着几束刚刚采摘的、带着露水的野花。
李嬷嬷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佝偻着腰,静静地坐在坟前,用粗糙的手帕仔细擦拭着那块山石。她的眼泪早已流干,脸上只剩下深刻的皱纹和无尽的沧桑。
“丫头……婆婆来看你了……”她低声絮叨着,像是怕惊扰了地下安眠的人,“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那些害人精,得了报应了……你在下面,和你娘亲……也能安心了……”
风吹过山谷,带来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亡魂的低语。
许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李嬷嬷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来了。”
顾允之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悄无声息地走到坟前,将手中一壶清酒和几样清淡的糕点放在山石前。他看着那座无名的坟茔,眼神复杂,沉默了良久。
“我查到了些新的东西。”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关于云霏……可能……我们都想错了一些事。”
李嬷嬷擦拭山石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人死如灯灭,是对是错,还重要吗?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心里那杆秤,不能歪了。”
顾允之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宗人府和内阁已在暗中商议新君人选。”
李嬷嬷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哪个坐上那把椅子,底下不是白骨累累?没什么新鲜。”
又是一阵沉默。
“以后有什么打算?”顾允之问。
“老婆子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打算?”李嬷嬷终于抬起头,混浊的眼睛看着顾允之,“守着她,清清静静地等死罢了。倒是你……顾大人,高处不胜寒,脚下的路,可得踩稳了。”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警示。
顾允之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孤坟,仿佛要将什么烙印在心底。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衣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背影挺拔却莫名显得孤寂。
他的路,还很长,也很暗。但既然选择了,便只能走下去。
李嬷嬷收回目光,继续低头擦拭着那块山石,口中哼起了一首语调古怪、年代久远的安魂曲,歌声苍凉,飘散在寂寥的山谷之中。
……
又一个月后,皇帝萧彻于深宫中悄无声息地驾崩,死因讳莫如深。朝野震动,但因前期动荡,各方势力竟意外地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新君人选未定的情况下,由太后垂帘,内阁辅政,勉强维持着朝局运转。
而顾允之,则在皇帝驾崩前夜,于其枕边留下了一幅临摹的、仅有云霏独自立于雪中梅下的《璇玑踏雪图》残卷,以及一支早已枯萎的照殿红花朵。
无人知道弥留之际的皇帝看到这些时是何心情。只知道当内侍清晨发现时,皇帝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惊恐和悔恨的表情,已然气绝。
同一天,顾允之上书自劾,以“行事酷烈、有伤天和”为由,交还所有权柄,挂冠而去,不知所踪。有人说他看破红尘,出家为道;有人说他远走海外,逍遥余生;也有人说,曾在北疆边境见过一个形似他的背影,依旧在追查着某些未尽的线索。
真相与传奇,最终都湮没在时间的尘埃里。
只有那深宫中的血雨腥风,那荒山孤坟下的红颜薄命,以及那首飘荡在历史缝隙中的、无人听懂的老旧安魂曲,还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