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气氛在支队里持续发酵，虽然战备等级并未降低，但业余时间总算多了些人情味的轻松。北方的冬天，户外活动匮乏，支队内部的小型滑冰场就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冰场上满是嬉笑追逐的身影，大多是队里的年轻队员和前来探亲的家属孩子。呼出的白气和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活力。
韩彻被几个老队员拉去办公室商量开春训练计划，林潇南一个人待在宿舍有些无聊，便被隔壁宿舍来探亲的文书干事家属拉着，一起来到冰场边看热闹。
冰面光滑如镜，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冰鞋，笨拙地学着滑行，时不时摔个屁墩儿，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也有技术好的队员，穿着队里发的速滑冰刀，身影矫健地穿梭着，带起一阵冷风。
林潇南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和手套，站在场边，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南方很少见到这样的冰场，她觉得新鲜又有趣。
“小林，不去试试？”旁边抱着孩子的嫂子笑着问她。
林潇南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可不会，摔一下肯定很疼。”
“让韩队教你啊！他滑得可好了！以前支队比赛还拿过名次呢！”另一个家属打趣道。
林潇南想象了一下韩彻那样冷硬的人穿上冰鞋滑冰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正说着，冰场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和小孩的哭声！
林潇南循声望去，只见冰场中央，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摔倒了，似乎摔得不轻，正捂着膝盖大哭。旁边一个正在高速倒滑的队员显然没料到突然有人摔倒，为了躲避，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冰刀刮起一片冰屑，整个人失控地朝着场边护栏狠狠撞去！
“小心！”场边响起几声惊呼！
那队员撞上护栏的力道极大，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人摔倒在冰面上，抱着小腿，痛苦地蜷缩起来，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
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愣住了。
下一秒，离得最近的几个队员立刻滑了过去，查看情况。场边的人也围了过去。
“怎么了？撞哪儿了？”
“腿！好像是腿！”
“别动他！快去叫队医！”
现场顿时乱成一团。孩子的哭声，队员痛苦的呻吟，人们焦急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
林潇南的心也提了起来，跟着人群往前走了几步，担忧地看着冰面上那个痛苦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分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是韩彻。他显然刚从办公室出来，听到动静赶过来的。脸色冷峻，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道，目光迅速扫过现场。
有队员快速汇报了情况。韩彻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那个受伤队员的小腿，脸色更加难看。队医也很快赶到了，初步判断可能是骨折。
“固定！小心点抬走！直接送医院！”韩彻冷静地下达指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个队员小心翼翼地将受伤的队员抬上担架，快速离开了冰场。
韩彻站起身，目光如同冰锥般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落在那个已经被家属抱起来、还在抽噎的小男孩身上，又看了一眼那个因为躲避而差点撞上人的队员。
整个冰场鸦雀无声，刚才欢快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紧张。
“谁家的孩子？”韩彻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砸在每个人心上，“冰场规定看不懂？这么小的孩子不看好，让他乱跑？”
抱着孩子的家属脸色煞白，喏喏地不敢说话。
“还有你！”他的目光转向那个躲避的队员，眼神锐利得骇人，“倒滑不会看路？速度控制不了？平时的训练都喂狗了？！”
那队员低着头，满脸愧疚和后怕，一声不敢吭。
韩彻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动了真怒。他指着冰场，声音冷硬如铁：“所有人！现在！立刻！清场！”
“从现在开始，冰场关闭！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再上冰！”
命令一下，没人敢反驳。大家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潇南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韩彻发火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怵。她第一次见他如此严厉，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虽然知道他是出于安全考虑，但那股冰冷的怒意，还是让她下意识地感到害怕。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韩彻的目光却像是精准的雷达，猛地扫了过来，一下子锁定了她。
那眼神里的怒意未消，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后怕和戾气，看得林潇南心脏猛地一缩，手脚瞬间冰凉。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正在散去的人群，径直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力道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
“你在这干什么？！”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暴躁和……恐慌？
林潇南被他吓住了，脸色发白，声音都有些发抖：“我……我就是来看看……”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韩彻的语气极其糟糕，像是吃了枪药，“冰刀没长眼！撞到你怎么办？！刚才那种情况你看不见？还敢往前凑！”
他劈头盖脸的斥责，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砸得林潇南懵了，委屈和害怕瞬间涌了上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我没上冰……我就站在边上看……”她试图解释，声音带着哭腔。
“边上就安全了？流冰砸过来也能要命！”韩彻根本不听她的解释，抓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几乎是拖着她往外走，“回去！以后不准再来这种地方！”
他的动作粗暴，语气凶悍，和平时那个虽然冷硬却会对她细致照顾的男人判若两人。
周围还没完全散尽的人都偷偷看着这边，眼神复杂。
林潇南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手腕疼得厉害，心里的委屈和难堪达到了顶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她挣扎着，带着哭音抗议。
韩彻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腕，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死紧，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骇人气息，一路将她几乎是拖拽着拉回了宿舍楼。
砰！
宿舍门被他一脚踹开，又狠狠关上。
巨大的声响震得林潇南心脏一颤。
他松开她的手，因为力道过大，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惊恐地看着他。
韩彻就站在她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红潮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失控的暴戾。
房间里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充满了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韩彻……你……”林潇南吓得声音都在发抖，眼泪流得更凶，“你到底怎么了……”
看着她苍白带泪的脸，和手腕上被他攥出的清晰红痕，韩彻眼底那骇人的风暴似乎停滞了一瞬。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衣柜门上！
“砰！！”
又是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整个衣柜都震动了一下。
林潇南吓得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silence。
死一般的寂静在房间里蔓延。
只能听到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和她自己细小而恐惧的抽泣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才被打破。
韩彻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脸上的暴戾和赤红已经褪去不少，但依旧苍白得吓人，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后怕。他看着她缩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无力感。
林潇南睁开泪眼，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却在看到她手腕上那刺眼的红痕时，手指猛地蜷缩了回去，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和自我厌弃。
他低下头，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时，情绪似乎已经强行压了下去，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得让人害怕。
“刚才……”他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努力控制着平稳，“那个兵……小腿胫腓骨开放性骨折，骨头茬子差点戳破动脉。”
林潇南的心脏猛地一缩。
“如果刚才站在那里的不是你，是另一个反应慢点的人……”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如果那个孩子不是摔在旁边，而是正好在冰刀前面……”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林潇南已经明白了。
那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控的怒火和恐惧，并非是针对她。
而是源于他职业中司空见惯的、却每一次都足以让人肝胆俱裂的——对意外和死亡的深刻认知。
他见过太多鲜血和惨状，所以无法容忍任何细微的、可能导致危险的不确定性。尤其是在他眼皮底下，尤其是在……她在场的时候。
刚才那惊险的一幕，无疑精准地戳中了他最敏感、最紧绷的那根神经。
想通这一点，林潇南心里的委屈和害怕渐渐被一种细密的心疼所取代。她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无法掩饰的后怕，看着他紧紧攥起、骨节泛白的手……
她慢慢站直身体，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伸出手，轻轻拉住他冰凉的手指。
“韩彻……”她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我没事。你看，我真的没事。我离得很远，很安全。”
韩彻的身体僵硬着，手指在她掌心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柔声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以后不去了，真的，我保证。”
韩彻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片骇人的红色终于彻底褪去，只剩下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和……脆弱。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依旧很大，却不再是之前的粗暴，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恐慌。
他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对不起……”他又一次低声道歉，声音闷在她的头发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吓到你了。”
林潇南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脸颊贴在他冰冷的、带着细微汗意的胸口，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能感觉到他心跳得飞快，如同擂鼓。
两人就这样在冰冷的宿舍里紧紧相拥，无声地汲取着彼此的体温和安慰。
窗外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紧密地交融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韩彻才缓缓松开她。
他低头，看着她依旧有些发红的眼睛和手腕上清晰的指痕，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充满了懊悔。
他拉起她的手，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圈红痕，声音低哑：“疼不疼？”
林潇南摇摇头：“不疼了。”
他沉默地看着那痕迹，看了很久，然后极其郑重地、低头，在那红痕上落下了一个轻柔而滚烫的吻。
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和忏悔。
林潇南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这个总是冷硬强势的男人，此刻流露出的笨拙的温柔和脆弱，比任何东西都更能击中她的心扉。
“我以后……”他抬起头，看着她，目光沉静而认真，“尽量控制。”
林潇南用力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却是温暖的：“嗯。”
她知道，让他这样的人说出“尽量控制”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触碰到了他坚冰之下，最真实也最柔软的内核。
而那偶尔失控的暴风骤雨，或许，就是靠近太阳必须承受的灼热。
她愿意。
夜幕缓缓降临，将房间笼罩在一片温柔的黑暗里。
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