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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安阳城的天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郁。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严丝合缝地覆盖了整个天空,仿佛一口巨大的铁锅倒扣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失去了往日的凛冽,变得黏滞而沉闷,穿梭在寂静的街道巷弄,带不起半点尘土,只余下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鹫儿踏着这样的天色走向凌氏医馆。他的脚步不似往日轻快,甚至带着几分迟滞,每一步都像踩在绵密的蛛网上,沉重而虚浮。医馆的门扉虚掩着,他推开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在过分安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院内,景象一如这天气般凝滞。任辛并未如往常般隐在暗处,而是罕见地负手立于那棵早已落尽叶片的枯树下。他身形挺拔如松,一动不动,目光穿透稀薄的寒雾,直直落在刚进门的鹫儿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早已等候多时。而凌尘也并未在药房忙碌,他静立在廊下,倚着门框,清俊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忧虑,温和的目光里盛满了欲言又止的关切。

空气仿佛凝固了。鹫儿的脚步在门槛内顿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任辛,又看了看目光温暖的凌尘,一种无处遁形的感觉攫住了他。这些时日的挣扎、回避、以及内心深处翻腾不息的海浪,在这一刻似乎都无所遁形。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沉闷的空气,那空气仿佛带着重量,压入肺腑,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他走上前,在两人面前站定,微微垂首,复又抬起,声音带着一丝宿夜未眠的低哑,却异常清晰:

“师傅,先生。”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你们……是在等我?是想问我最近……怎么了,对吗?”

凌尘向前迈了一小步,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郑重:“鹫儿,你最近心神不属,我们都看在眼里。你若遇到了难处,或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大可说出来。我虽未必能帮你解决,但至少,能听你说说。或许……你师父也能给你一些建议。”他看向任辛,后者依旧沉默,但那沉默本身便是一种默认的压力。

鹫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他沉默了片刻,院中只听得见寒风掠过枯枝的微弱呜咽。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像冰封的河面下汹涌的暗流:

“那日……与师父谈过之后,”他看了任辛一眼,对方眼神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我心里……乱得很。很多事,想不明白,也不敢深想。所以……我去见了……我母亲。”

“母亲”这个词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陌生而艰涩的腔调,让凌尘的心微微揪紧。

“我去向她求证……我的身世。”鹫儿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细听去,能察觉到那平静之下压抑极深的颤抖,“她……她没有否认。甚至,她好像……早就知道我会去。她发现我已经知晓了部分真相,便没有再隐瞒,将……将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一丝不剩地,都告诉了我。”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任辛和凌尘,投向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是一片空茫的痛苦与巨大的迷茫:“虽然我知道……师父和先生绝不会骗我,你们告诉我的,必然是真的。可是……当她亲口,一字一句地告诉我那些往事……告诉我我是如何被期待又如何被‘保护’,告诉我我父亲是如何……如何做出的选择……我还是……还是觉得像被千斤重锤狠狠砸在胸口,砸得我喘不过气,砸得我……魂灵都要出窍了。”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更深的茫然:“我……我不明白。我过去的那些年,我受的那些冷眼、那些忽视、那些我自己都觉得是罪有应得的轻蔑、那些我只能在夜里偷偷咀嚼的委屈……到底算什么呢?原来一切都不是我以为的原因,可一切又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就像个戏台上的丑角,演得投入,却连剧本都没看全……”

那种被至亲之人以最残酷的方式“爱”着、被命运的巨大漩涡裹挟着、无法自主的荒诞与无力感,几乎将这个刚刚触及真相边缘的少年彻底撕裂。

“她说,”鹫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那平静比歇斯底里更令人心酸,“她的身体……早就被掏空了,恨和悲伤都是蚀骨的毒药。她撑不了多久了。就算我不去问,她也会在……在最后时刻,把一切都告诉我。她说,怪只怪我们势单力薄,情势逼人如刀俎,我们皆为鱼肉。她只能用那种方式……那种疏远、忽视、甚至让人轻鄙的方式……护着我,让我能活下来。”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开口时,语气里掺杂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终于理解后的释然,有无法消弭的痛楚,更有一种被命运逼到墙角的不甘与愤怒:“她希望我……不要再走她和父亲的老路。不要只能被动地承受,最终沦为权力倾轧下无声的祭品。她几乎是……哀求我,要我入仕,要我去掌握权势。她说,只有自己手中握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不再受人摆布,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才能……告慰亡魂。”

后院陷入了一片死寂。枯枝在风中轻微作响,更衬得这寂静沉重万分。凌尘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为那隐藏在皇室光华下的残酷真相而心惊肉跳,为长公主那扭曲却耗尽生命的母爱而感慨万千,更为鹫儿这被迫的、血淋淋的早熟与沉重抉择而心疼不已。他才多大?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消化如此巨大的痛苦,并做出影响一生的艰难选择。

任辛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得不带丝毫感情,但若仔细分辨,却能听出那冰层之下极细微的松动:“所以,陛下同意了?”

“是。”鹫儿肯定地点头,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她病得很重……或许是她躺在病榻上最后那点微薄的、源于血脉的亲情起了作用,或许是他觉得我一个无足轻重的‘面首之子’终究翻不起什么风浪,或许……只是对她将死之人的一种怜悯式的打发。陛下终于松口,允我入朝,给了我一个……职位。”

他说出“职位”两个字时,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他抬起眼,目光依次看过任辛和凌尘,那双年轻的眼睛里,之前的迷茫与痛苦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所取代:“我接到了第一个任务,需要离京,外出独立完成。我……已经答应了。”

这个消息并不完全出乎意料,却依旧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让周遭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逼人。独立外出任务,对于初入仕途、毫无根基、甚至身负如此复杂背景的鹫儿而言,其中蕴含的机遇与风险都同样巨大,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任辛深深地看了鹫儿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皮囊,直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最终没有再多问任务的具体细节,只是用他那特有的、听不出情绪的声调淡淡道:“既已决定,便去做。官场非医馆,非是治病救人便可。那里步步荆棘,暗箭难防,人心鬼蜮,尤甚蛇蝎。你好自为之。”

他的语气听起来依旧冷漠得不近人情,但站在一旁的凌尘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淡无波的语调下,隐藏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关切。他深知,以任辛的性子及其与长公主之间那未尽的交易,他绝不会真的放任鹫儿独自去闯龙潭虎穴。他必定会动用朱衣卫那庞大而隐秘的渠道,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密切关注鹫儿的一举一动,如同沉默的守护者,确保这只刚刚被迫离巢的幼鸟不会遭遇无法挽回的灭顶之灾。

凌尘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或鼓励的空话。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沉默地走上前,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鹫儿略显单薄的肩膀。那动作沉稳而有力,传递着无言的信任与支持。

然后,他转身,快步走进了药房。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翻找物品的窸窣声。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明显比平日出诊所用大了不止一号、看起来沉甸甸的牛皮药囊走了出来。

那药囊针脚细密,皮质柔软,显然经常使用且保养得当。凌尘将它递到鹫儿手里,入手的份量让鹫儿的手臂微微往下一沉。

“这里面,”凌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我重新调配过,加了一些效果更好的金疮药,药性更猛,止血生肌更快;还有三颗解毒丹,能应对常见的毒物;清心丸可以宁神静气,应对突发状况时保持冷静;另外还添了一些应对南方瘴疠之气和极北苦寒的药物。每种药的用法、用量、何时使用,我都详细写在里面的一张油纸上了,务必仔细看。”

他看着鹫儿,目光如同看着即将远行的弟子,充满了嘱托与担忧:“在外面,不像在医馆,一切都要靠自己。江湖风波恶,官路更险陡。多备些东西,总没有坏处。危急时刻,或许能救你一命。”

鹫儿接过那充满浓郁药香的沉重药囊,那分量不仅压在手上,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这里面装着的,何止是救命的药品,分明是两份沉甸甸的、不善言辞却滚烫真切的关怀与守护。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尖,眼眶瞬间滚烫起来。他慌忙低下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狠狠逼退。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试了几次,才发出极低极哑的声音:“谢谢……先生。”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两个字。他没有再多言,也没有再看任辛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只是将那只饱含心意的药囊仔细地、紧紧地收进怀里,贴身处放好。然后,他对着任辛和凌尘,深深地、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直起身,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朝着医馆门外走去。他的背影挺得笔直,甚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孤勇与决绝,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入那一片令人压抑的灰蒙蒙的天色之中,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条布满未知荆棘、通往权力与危险的前路。

任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其彻底消失在街角。他的眼神幽深如古潭水,面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凌尘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久久没有动弹。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吹进院内,带来刺骨的凉意。他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消散在风里,唯有余音在心中回荡。

一路平安,孩子。他在心底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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