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收起弓，把箭重新插回背后箭囊，动作不快，但稳。他没看东崖，也没下令追击，反而转身朝谷口走去。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咔咔响，像是在替他发脾气。
“清点伤员。”他边走边说，“活口全押过来，一个别放走。”
亲卫应了一声，立刻分头行动。赵云带人把十几个俘虏押到谷口空地，一个个跪在地上，头低着，有的还在喘粗气。郭嘉拄着木杖走来，脸上沾了灰，衣角烧了个洞，嘴里还叼着根草茎，见陆昭过来，把草茎一吐：“将军，该问话了。”
陆昭嗯了声，在火堆旁坐下。火光跳了跳，照着他半边脸，另一边藏在暗里。他盯着俘虏看了一圈，最后点了其中一个：“你，抬起来。”
那人穿着破甲，左臂露出来，皮肉上有个刺青——“忠”字，墨色发黑，像是老疤。陆昭认得，这是韩馥当年给亲兵统一刺的，说是“忠于州牧，死不改志”。
“你叫什么？”陆昭问。
“王五。”那人嗓音沙哑。
“王五？”陆昭笑了笑，“韩使君手下有你这号人？我记得他记性好，连厨子姓啥都背得出来。”
王五没接话。
陆昭也不急，转头对亲卫说：“抬钱来。”
不一会儿，一袋铜钱被扔在火堆旁，哗啦一声散开。陆昭用刀尖拨了拨，挑出一枚，举到火光下：“冀州官坊铸的，纹路带‘绍’字暗记。你当我是瞎的？这种钱，韩馥活着的时候都不敢用，你倒拿来发军饷？”
王五眼皮跳了跳。
陆昭把铜钱一抛，砸在他脸上：“袁本初许了你们什么？”
王五猛地抬头，眼神一颤。
陆昭笑了：“不说也行。我猜猜——五千金？事成之后送你出塞，永不再回中原？”
王五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他怕我。”陆昭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所以他不敢亲自来杀我。他借你们的手，等事成了，你们就是叛军，他还能站在高处骂你们‘不忠不义’。”
王五低头，手指抠着地面。
陆昭蹲下来：“李平呢？他贴身的东西，有没有留什么？”
王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有封帛书，藏在内袍夹层里。”
陆昭起身，对郭嘉说：“掘尸。”
郭嘉点点头，带人去了。李平的尸首已经被烧得不成形，埋在乱石堆下。挖出来时，只剩半截焦骨和一块没烧透的布。郭嘉用酒把那布润开，慢慢辨认上面的字迹。
“若成，幽州道任尔通行，粮资五万斛。”他念完，抬头，“落款没名字，但印章是‘仲氏之印’，压歪了半分，像是急着盖的。”
陆昭接过那块布，看了很久，然后扔进火堆。
火苗猛地一蹿，把那枚“绍”字印烧成了黑圈。
赵云站在一旁，手一直按在刀柄上。他没说话，但眼神一直盯着陆昭。
郭嘉拍了拍手：“将军，现在怎么办？袁绍肯定不会认这封信。他可以说印章是假的，帛书是伪造的。”
“他当然不会认。”陆昭看着火，“可我知道是他。”
“那咱们……隐忍？”郭嘉试探着问。
陆昭没答，反而问：“你们还记得我第一次见袁本初时，他说什么？”
没人接话。
“他说，‘陆家小子，倒有几分胆色’。”陆昭冷笑，“那时候我以为，他只是个傲慢的世家子弟，仗着出身瞧不起人。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瞧不起我，他是想让我死，只是不肯亲手沾血。”
郭嘉叹了口气：“他势大，四州在握，兵多将广。咱们刚从这山谷里爬出来，伤还没包扎完，现在翻脸，怕是……”
“怕是打不过？”陆昭接过话，“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今天能借韩馥旧部杀我，明天就能借公孙瓒、借乌桓、借任何一把刀来砍我脑袋。只要我不倒，他就睡不安稳。”
他站起身，环视一圈：“从前我以为，只要我不惹他，他也不会动我。现在我知道了——我不惹他，他照样要杀我。”
赵云抱拳：“愿随将军，生死不退。”
郭嘉把酒壶晃了晃，底儿朝天一倒，最后一滴酒落在火堆里，滋啦一声灭了：“终于……要动真格的了。”
陆昭没再说话。他走到火堆边，抽出环首刀，一刀砍在旁边一根枯枝上。咔嚓一声，断口齐整。
“这枝子看着不大，缠久了，也能勒死树。”他说，“袁绍就是这根枝子。不断，必死。”
赵云低头看了看那断枝，又抬头看陆昭：“将军，接下来去哪儿？”
“回冀州。”陆昭把刀插回鞘，“该算账了。”
郭嘉搓了搓手：“冀州那帮人，可都还当你是袁绍的‘贤侄’呢。”
“让他们继续当。”陆昭冷笑，“等我进了城门，再摘了那块招牌。”
火堆渐渐小了，只剩几块炭还在发红。陆昭站在火边，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谷口的石壁上，像一把出鞘的刀。
远处，天边刚有点灰白，山雾还没散。一群乌鸦从林子里飞出来，嘎嘎叫着，盘旋了几圈，朝冀州方向飞去。
陆昭抬头看了会儿，忽然问：“李平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亲卫摇头：“没听见。他只喊了一句‘袁公不会放过你’，然后就被张合一箭射穿了喉咙。”
“袁公？”陆昭嗤笑，“他到死，还以为自己是忠臣？”
郭嘉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封帛书里提到‘幽州道任尔通行’，说明袁绍早就在打幽州的主意。他不是只想杀你，他还想吞地盘。”
陆昭点头：“所以他才选在回冀州的路上动手。杀了我，既能除患，又能顺势接管幽州防务，名正言顺。”
“这招可真够黑的。”郭嘉咂嘴，“表面仁义道德，背地里刀都磨亮了。”
“所以他能当四州之主。”陆昭淡淡道，“不是因为他强，是因为他狠，还装得干净。”
赵云忽然开口：“将军，咱们回冀州，他会不会在路上再设埋伏？”
“会。”陆昭说，“但他不会再用同样的法子。他知道我警觉了。”
“那怎么办？”
“我也不用同样的法子。”陆昭笑了笑，“他喜欢借刀杀人，那我就让他看看，刀——也能反过来割他自己的手。”
郭嘉咧嘴笑了：“这戏，我爱看。”
陆昭转身，朝山谷外走去。赵云和郭嘉跟上。身后，火堆彻底熄了，只剩一地灰烬。那根被砍断的枯枝还躺在原地，断口朝天，像在指着什么。
走下山坡时，陆昭忽然停下。
“将军？”赵云问。
陆昭没答，盯着远处一道山梁。那里有片树林，林子边缘，立着一块界碑，上面刻着两个字——冀州。
风吹过，树梢晃了晃，落下几片叶子，正好盖住了“冀”字的“耳”旁。
陆昭看了两秒，抬脚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