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撇了撇嘴，人渣罢了。
心底却不禁浮起一层荒谬感，那个叫佐藤的男人，刚才还在争吵，此刻又如此体贴。
这三个人真是奇怪的组合。
我回到自己的浴池，重新把自己沉进热水里。这次连带着浴巾。靠在池壁上，感受着水流温柔的抚慰，闭上眼睛。馒头带来的暖意在胃里化开。
只是这次，隔壁的阴影似乎隔着水汽蔓延过来，让我再也无法完全放松。我靠着池壁，闭着眼，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捕捉着隔壁方向的动静。
我泡得有些头昏脑涨，皮肤也微微发皱。
隔壁似乎安静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谈话声，听不真切。
我昏昏沉沉地想着，或许该起来了。还得去吃饭……
念头刚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女人尖叫，划破了整个秋沙钱汤。
“啊——！！！”
我猛地睁开眼，是佐知子的声音。
尖叫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整个浴池区瞬间炸开了锅。
哗啦哗啦的水声此起彼伏，是惊惶起身的人们。
模糊的人影在浓雾中慌乱地晃动，惊恐的低语汇成一片嗡嗡的潮声。
“怎么回事？”
“死……死人了？！”
“快！快叫管事的来！”
怎么就……死人了。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池子里爬出来，湿透的浴巾死沉地裹在身上，每一步都踩在冰冷湿滑的地砖上。
我循着尖叫声最凄厉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去。
隔壁那个单间池子的竹门敞开着。雾气稍淡的地方，景象触目惊心。
松本仰面漂浮在乳白色的池水里，大半个身体沉在水中，只有一张浮肿惨白的脸露在水面上，双眼圆睁，瞳孔扩散。
嘴角蜿蜒下一道暗红近黑的血迹，一直流到下巴，滴入浴池中，晕开一小团不祥的淡红。
他的右手僵硬地伸出水面，死死攥着一个被咬掉一半的温泉馒头。池水被他倒下时激起的涟漪还在微微荡漾，映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像一幅诡异的恐怖肖像。
那个酒杯打翻在地上。
刚买来的温泉馒头，散落一地，几个还滚到了汤池上，浮浮沉沉。
佐知子瘫坐在池边湿漉漉的地砖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她旁边站着那个叫佐藤的男人，脸色同样煞白，嘴唇哆嗦着，不过他的袖子湿了一片，眼神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手里还无意识地抓着一个空杯。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搅。
有人死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手扶住冰冷的瓷砖墙壁才勉强站稳。
虽然想着这个人作恶多端，但是没想到……真就这么死了。
混乱并未持续太久。
钱汤的管事带着几个强壮的男侍迅速赶来，强行稳住了场面，疏散了其他浴客，只留下最关键的几人，并派人火速通知了天领奉行。
而我作为距离最近的目击者之一，也被留了下来。
裹着湿冷的浴巾，缩在角落一根冰冷的廊柱旁，看着松本那泡在水里的尸体，只觉得那池水刺骨的寒意透过地砖。
是意外，还是谋杀呢。
我看着佐知子，她胆小不敢反抗，但是如果想要毒杀，显然并不是难事。
而佐藤，也有可能。如果真的是谋杀，嫌疑犯在这二人之间的可能性最大。
“让开！让开！天领奉行办案！”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穿透混乱。
人群被分开，脚步声由远及近，快速而稳定，不容置疑。雾气被搅动，一个敏捷的身影挤了进来。
枫红羽织，利落的短发，还有那双明亮看破一切的眼眸，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的眼睛。
鹿野院平藏的目光在惊魂未定的佐知子、面无人色的佐藤身上快速扫过，最后精准地定格在角落里的我。
“哎呀？”鹿野院的眉梢极其轻微地向上挑了一下，那点诧异迅速被一种职业性的专注取代。
他无视了其他人，径直朝我走来，脸上挂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与这死亡现场格格不入。
“这不是我们勤劳的八重堂派报员，苦荼小姐吗？真是……奇妙的缘分啊。”他走到我面前，微微倾身，目光扫过我湿漉漉的发梢和紧抓着浴巾的手，“嗯，看来今天运气不太好？又碰上麻烦事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低气压和佐知子压抑的啜泣。
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没好气地小声嘟囔：“……鹿野院同心，您的出现似乎才是麻烦的预告。”我指了指池子，“这次是……真的大麻烦。”
鹿野院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松本的尸体，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瞬间收敛，眼神变得沉静而锋利。
他在附近听到报案便来了，没想到是发生了杀人案件呢。
“确实。”他直起身，转向钱汤的管事和侍者，语气变得公事公办，“现场封锁，所有人不得离开，无关人员请退至外厅。你，”他指着一个看起来还算镇定的男侍，“去门口等天领奉行的同僚和町奉行所的验尸官。”
他的指令清晰有力，迅速控制了局面。
现场只剩下他和我，以及那三个核心关系人。
瘫软失神的佐知子、失魂落魄的佐藤，还有一个刚刚被侍者引进来、穿着考究丝绸浴衣、脸色同样难看的中年男人，他们管他叫作——源先生。
他是包厢的客人。也正是死者松本一直在等待的交易对象。
鹿野院的目光在三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又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苦荼小姐，既然你当时也在附近，甚至与佐知子小姐有过短暂接触，那就劳烦你，”他微微勾起唇角，“协助一下在下的调查吧？毕竟，你是现场唯一一个……看起来还算冷静的目击者？”他刻意加重了“冷静”二字。
你说我冷静吗？
我裹着湿冷的浴巾，腹诽着，我只是想泡个澡啊。
我张了张嘴，鹿野院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放心，不会耽误你太久。而且，”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我湿透狼狈的样子。
“或许还能帮你找个地方，处理一下这身行头？”他打了个响指，对旁边的女侍吩咐道，“给这位小姐拿条干净厚实的浴巾来。”
女侍很快取来一条干燥蓬松的新浴巾。鹿野院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抖开。
我以为他要直接递给我，很自觉地想要伸出手。然而他直接披在了我湿漉漉的肩膀上，顺势拢了拢。
干燥的暖意包裹住肩颈皮肤，和他指尖隔着布料传递过来的体温。
我身体一僵。
“披好，”鹿野院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奇异地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听见，“别着凉。然后，打起精神，告诉我，你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从头开始。”他退开一步。
我无奈点头，应了他的要求并开始回忆整个事情的起始。
从我泡汤时听到隔壁争吵，到遇见佐知子，一起去催馒头和冰块，再到回来时瞥见松本和佐藤在一起，松本喝啤酒。
客观陈述，语速平缓。
“再后来我就回自己那边了，没过多久，就听到尖叫……”然后就死人了。
鹿野院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偶尔会微微眯起，像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信息点。
他的目光扫过现场。打翻的酒杯，散落的馒头，还有那张小矮桌。
他走向尸体，动作利落却不失谨慎。蹲下身，戴上薄薄的皮手套，简单检查。
鹿野院的指尖在松本的颈动脉和手腕处短暂停留，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中毒。”他低声下了初步判断，声音很轻，但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异常清晰。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矮桌和地上的狼藉。“死亡时间…就在刚才，不超过一刻钟。”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的酒杯碎片和散落的馒头。“详细说说，谁第一个发现？具体时间？”
“是佐知子小姐。”佐藤上前，替她解释。
佐知子被吓得不轻。
鹿野院看了她几眼，“佐知子小姐，你还好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是你本人来回答我。”他带着探究，但没有马上逼问。
他转向地上的馒头，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个散落的馒头，凑近闻了闻，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表面。“佐知子小姐，他是进入汤池就出现症状死亡的吗？”
“他的头部有磕撞，但死因不是。”
他的注意力转向那个打翻的酒杯。他小心地将其扶正，观察里面已经和地毯纤维混在一起的酒液。
“除了佐知子小姐和苦荼，以及佐藤先生，在松本先生死亡前后，还有谁来过这个隔间？任何人务必如实相告。”鹿野院站起身，目光扫视着惊魂未定的人群。
一个穿着钱汤工作服的杂役战战兢兢地举手：“大人，我来送过干净的毛巾。大概是…是这位夫人刚出去没多久的时候。我放下毛巾就赶紧走了。当时屋内只有松本先生和佐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