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轻颤,余音未散,那半声哀鸣仿佛自地底深处浮起,又似从千年之前的梦境中传来。谢昭宁足尖微收,退下半步,肩背已触到萧景珩的衣袍。他未动,剑仍在手,寒光映着幽绿火焰,如霜雪覆刃。
她十指悬于琴上,不落不离。
就在此刻,两侧铜人腹中忽有火光亮起,一盏、两盏、数十盏接连燃起,灯笼内并非烛火,而是团团蠕动黑影,如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扩散。蛊虫破灯而出,化作黑雾扑面而来,腥风裹挟着腐血之气直逼眉心。
“闭气。”她低语,声未落,指尖已拨出《御蛊引》首音。
音波荡开,无形涟漪撞上蛊群,空中黑雾猛地一顿,旋即扭曲翻卷,竟有数只倒飞回铜人体内,撞击之声沉闷如骨碎。其余蛊虫虽未溃散,却飞行轨迹紊乱,攻势为之一滞。
萧景珩横剑在前,玄冥划出一道弧光,斩落大片蛊虫。火星迸溅处,虫身炸裂,流出青黑色脓液,落地仍蠕动不止,片刻又聚拢成形,再度扑来。
“此物非血肉可灭。”他嗓音冷峻,右臂微抬,将她护得更紧。
她不答,只凝神静气,十指疾转,琴音陡然一变——《破心律》起调低沉,如深渊回响,第二音落下时,整条甬道为之震颤。墙上浮雕中的祭礼人群仿佛活了过来,跪拜姿态愈发虔诚,而中央高台上的持谱者,指尖似也微微一动。
蛊阵中枢受音波冲击,独孤漠藏身的壁龛轰然崩裂。
黑袍撕裂,他自石缝中跃出,斗篷甩开,露出满身密布的蛊囊。那些鼓动的皮肉下,虫影游走,喉间发出非人嘶鸣,双目全白,唯瞳孔深处一点猩红锁定谢昭宁。
“《心音谱》归我!”他口吐浊气,双手张开,剩余蛊群如黑潮奔涌,直取她天灵。
萧景珩剑锋再闪,截下三成蛊虫,余者穿隙而过,逼至眼前。她不动,指尖急拨,《破心律》第三重音轰然奏响,音波直贯独孤漠心脉。
他七窍骤然渗血,身形一僵,操控之力顿失。蛊群失控,在空中盘旋乱撞,竟互相吞噬,残肢断翼簌簌坠地。
“你读不懂它。”她盯着他,声音清冷,“《心音谱》不属任何人,它只回应真心。”
他仰头狂笑,笑声嘶哑如裂帛,忽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团暗紫毒蛊,疾射萧景珩双目。那蛊形如小蛇,口生倒刺,速度快若电光。
萧景珩侧身避让,右臂终究未能完全躲开,毒蛊一口咬住腕部,瞬间钻入皮肉。青紫色纹路如藤蔓蔓延,他闷哼一声,左手疾点穴道,强行封住血脉上行之路。
但她已出手。
琴音突转,不再成调,而是凝聚为一线锐音——《断脉诀》中最凌厉的一式“音刃”,专破邪祟本源。无形利刃破空而至,削向独孤漠头颅。
刀锋未至,风先临面。他本能抬手格挡,可音刃无形无质,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抵御?半边头颅应声裂开,脑壳崩碎,血肉飞溅。
然而就在那一瞬,众人皆见——那破裂颅腔之中,并非寻常脑髓,而是一团跳动的血肉,表面布满细小口器,正剧烈抽搐,欲借残躯逃遁。
蛊母!
她目光一凛,十指并拢,以掌缘猛击琴弦,最强一记音刃轰然释放。
“嗡——”
空气震荡,绿焰摇曳欲熄。那团血肉尚未来得及离体,便被音波贯穿,炸成齑粉,腥臭黑血洒落铜人脚下,滋滋作响,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独孤漠尸体缓缓倒下,砸在铜人基座旁,手中紧握的铃铛滚落,发出几声残响,终归寂静。
谢昭宁指尖微颤,琴弦余震未平。她垂眸看着自己沾了尘灰的手,薄茧分明,一如往日抚琴的模样。可方才那一击,却是她第一次用《心音谱》杀人。
不是驱散,不是震慑,是真正地——斩杀。
她抬头,望向萧景珩。
他正低头查看右臂伤口,青紫已止于肘下,显是封穴及时。察觉她的目光,他抬眼看来,眸色深沉,却不带一丝责难,反倒有一瞬极轻的震动掠过眼角。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剑缓缓收回鞘中。
她轻轻拂去琴面灰尘,低声问:“还能走吗?”
“能。”他答得干脆,顿了顿,又补一句,“你弹得很好。”
她唇角微动,未笑,却似有暖意掠过心间。这句“很好”,不是夸技艺娴熟,而是赞她在生死关头,仍能守住本心,以音御敌,而非被杀意吞噬。
甬道尽头,铁栅栏后石台之上,那把染血古琴再次轻颤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她缓步上前,隔着栅栏凝视那琴。琴身斑驳,断裂的弦上还缠着一缕发丝,颜色乌黑,却泛着奇异光泽,不似今人所有。
她伸手欲探。
“等等。”萧景珩忽出声,拦在她身前,“机关可能未解。”
她点头,退后半步。他抽出玉箫,轻轻敲击地面三下,再以剑尖挑开一块松动石板。下方空洞,无陷阱,亦无动静。
“可以了。”他说。
她再度靠近,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缕发丝时,忽觉琴底微光一闪——一道极细的银线自琴腹延伸而出,隐入墙缝,通向更深处黑暗。
她收回手,低声道:“这不是终点。”
“我知道。”他站在她身旁,目光投向幽暗前方,“父亲说的曲子,还没开始。”
她望着他侧脸,轮廓坚毅,右臂伤处隐隐作痛,却未曾皱一下眉。方才他替她挡下毒蛊,封穴止毒,冷静如常,仿佛受伤的并非自己。
她忽然想起江南雨夜,养父曾教她弹《安神引》时说过一句话:“真正的音律,不在弦上,而在人心相照之时。”
此刻,无需言语,彼此心意已然相通。
她抱起自己的琴,转身面向来路。甬道两侧铜人已熄,蛊虫尽灭,只剩满地残骸与焦痕。她脚步稳健,不再回顾身后尸首。
他紧随其后,右手始终按在剑柄之上,护她身侧。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原路退出地窖暗道。井口微光隐约可见,夜风拂面,带来一丝人间气息。
她攀上枯井边缘,足尖点石,轻盈跃出。月光洒在青衫之上,银铃耳坠轻响一声,如春溪过石。
他随后而出,落地无声。站定后,他望她一眼,低声道:“回去再说。”
她颔首,正欲迈步,忽觉怀中琴匣微震——并非外力所致,而是内部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共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她停下脚步,手指抚上琴盖。
琴音未绝,命运未歇。
前方宅院灯火未熄,仿佛有人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