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稳,门帘掀开的刹那,风带起一缕尘灰扑在门槛上。谢昭宁抬步下舆,裙裾未曳地,足尖已稳稳落于青砖。她不语,只将琴匣轻托于臂弯,径直穿过回廊。
书房灯影微动,香炉一缕细烟笔直升起,未曾偏斜分毫。她入内后并未落座,而是立于案前,指尖缓缓覆上琴面。那琴身温润如旧,却隐隐透出一丝异样的震颤——不是来自外力,而是从木理深处传来的共鸣,似有情绪渗入琴骨。
她闭目,气息下沉,指端催动《心音谱》中“探微引”。音波无声流转,如细丝穿隙,悄然拂过庭院四角。片刻后,两名新来的小厮捧茶而入,脚步轻缓,神情恭敬。一人执壶注水,手腕微抖,热汤偏出半寸;另一人垂首侍立,目光避让,喉间吞咽一次,又一次。
谢昭宁不动声色,只道:“放下便退。”
二人应声而出,背影僵硬。待门扉合拢,她睁眼,眸光清冷如霜降前夜。方才那一瞬的情绪波动,已被琴音尽数捕捉——执壶者心虚,惧事败露;立者压抑,藏者惊惶。非为仆忠者所应有之态。
她转身至柜前,启暗格取信笺一枚,尚未展开,青霜已疾步入内,眉宇紧锁。
“查清楚了。”她压低嗓音,“醉仙楼那紫袍门客,是三皇子府的幕僚,姓周,专司文宴交际。昨日他当众言您与镇北王私会王府,通宵论琴,实则密谋夺权。还说……”她顿了一顿,咬唇,“还说您幼时便被镇北王收买,此次回京,只为里应外合,颠覆皇族正统。”
谢昭宁指尖轻点案角,未语。
青霜急道:“他们竟敢如此污蔑!您连王爷的话都极少多说一句,何来私会?更别说那些荒唐揣测!奴婢已派人去盯住那周姓幕僚,看他下一步动作。”
“不必。”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盯他无益。他是棋子,不是执棋之人。”
青霜一怔。
“真正要毁我的,不是几句闲话。”谢昭宁缓步至窗前,推开半扇,夜风拂面,檐下铜铃轻响,“而是让所有人信以为真。一旦贵女避我如疫,文士耻与我论道,朝臣疑我结党,我纵有千般才学、万句真相,也无人肯听。”
她说着,目光掠过院中灯笼。那光晕摇晃,映得石径斑驳,仿佛人心浮动。
青霜握拳:“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林姑娘和苏姑娘今日皆遣婢送帖,称近来不便相见,恐惹是非。其余几位,也都推病推事。她们……她们也开始怕了。”
谢昭宁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抚过耳坠上的银铃。那铃极小,触之无声,唯有她知其存在。
她忽而一笑,极淡,却不怒反柔:“怕,是人之常情。谣言如雾,初起时只是薄纱一层,谁也不知深浅,自然退避三舍。若我此刻跳出来辩解,反倒显得心虚。越是急于澄清,越像掩耳盗铃。”
青霜看着她,心头一震。
主子没有愤怒,也没有慌乱。她站在灯影之下,衣袖垂落,姿态依旧温婉,可那双眼,却像深秋寒潭,静水流深,不见波澜,却能照见人心底最隐秘的怯懦。
“他们要的是我失态。”谢昭宁轻声道,“只要我开口争辩,无论说得多清白,都会有人觉得‘越描越黑’。可我不辩,他们反而无处着力。流言再盛,终究靠的是他人之口传播。而口舌,从来不会自己长久发热。”
她转身回案,伸手启琴匣。匣中卷轴安静躺卧,正是《心音谱》。她指尖悬空一寸,未触即止,旋即合拢匣盖,扣紧暗格。
“现在反击,时机未到。”她说,“他们想看我狼狈,我想看的,却是他们如何自食其果。”
青霜怔住:“您是说……任由他们继续造谣?”
“不止是任由。”谢昭宁坐下,取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两行小字,“还要让他们以为,我真的动摇了,真的畏惧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立足京城。”
她将纸条折好,递予青霜:“明日你去西市书坊,把这封信交给陈掌柜。就说,我家小姐近日心绪不宁,常于深夜独坐抚琴,曲调哀婉,似有去意。”
青霜迟疑:“可您明明……”
“我知道我明明如何。”谢昭宁抬眼,目光温和却坚定,“但别人不需要知道。他们只需看见一个被谣言击垮的才女,一个想要逃离是非的孤女。这样,三皇子才会放松警惕,才会加大筹码,才会露出真正的破绽。”
她停顿片刻,声音更低了些:“等他把话说尽,把局布满,那时我再出手,才是一击即中。”
青霜望着她,终于缓缓点头。她忽然明白,主子的冷静不是麻木,而是一种更深的清醒;她的沉默不是退让,而是在等待风向彻底转变的那一瞬。
她正欲退下,忽听院外传来一阵细微骚动。一名粗使嬷嬷匆匆走过回廊,口中喃喃:“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竟做出这等事……听说昨夜还在慈恩寺与王爷共奏《凤求凰》,香炉都烧红了……”
话音未落,见青霜立于檐下,顿时噤声,低头快步离去。
青霜怒极,转身欲追,却被谢昭宁抬手制止。
“让她说去。”谢昭宁坐在灯下,指尖轻轻划过琴弦,一声轻鸣荡开余韵,“明日这个时候,全城都会这么说。我不拦,也不纠。因为……”
她微微一顿,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我要让他们说得太满,满到再也无法收口。”
青霜怔然 standing 原地,只见主子起身整袖,青玉簪在灯下泛着幽光。她走到窗前,凝望远处京城灯火,久久未动。
风穿回廊,吹动檐铃,一声,两声。
琴弦无风自动,轻轻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