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豆儿这一去，仿佛带走了屋里所有的声音。
那鼎兽头铜炉里的百合香，烧到了尽头，香气渐渐淡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味儿，开始在空气里弥漫。
桌上的糕点精致依旧，却无人再去碰。
宝玉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门口的帘子，一会儿又瞟一眼身旁的黛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多说一个字。
惜春停了笔，拿着一杆小毫，在砚台里无意识地搅着墨，一双清冷的眸子，直直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迎春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低头数着自己帕子上的绣花，仿佛那上面能开出什么解语花来。
唯有黛玉，面上瞧着最是镇定。
她又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用杯盖一下一下，极轻地撇着水面上的浮沫，动作慢得像是要把时间都磨碎。
可那微颤的、过分苍白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心底所有的波澜。
自己的病自己清楚，虽说总装做不在意，可哪能真不在意。
就在这近乎凝固的寂静中，门口的棉帘子，被人轻轻挑开了。
炒豆儿回来了。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在她身上，像十几把无形的钩子，要从她脸上刮下答案来。
她的脸色，比去时还要白上几分，眼神里是全然的茫然与无措。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到底怎么样？”
还是惜春最沉不住气，她将笔“啪”地一声搁在笔山上，声音清脆地问。
炒豆儿被她这一问，像是受了惊的兔子，肩膀猛地一缩。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逼视下，她不知该如何措辞，只能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
完了。
这两个字，像块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宝玉脸上的那点热切与期盼，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像是被抽了筋骨，颓然地靠回了椅背上，嘴里喃喃着：“怎么会……怎么会不肯呢……”
迎春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悄然落了地，竟生出几分莫名的轻松。
她害怕去见那位仙师，如今不去，倒也好了。
黛玉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她依旧在撇着那杯冷茶，只是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那笑意极淡，却比哭还要让人心里发酸。
“我就知道。”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耳语，又像是说给满屋子的人听。
“我这身子，就是这个劳碌的命，哪里就值得神仙费心了。”
那话里的讥诮与疏离，像一把软刀子，割得宝玉的心一阵阵地疼。
“不是的！不是的！”
炒豆儿眼见众人神情，这才惊觉自己惹了多大的误会，急得连连摆手。
“姑娘们，宝二爷，你们误会了！”
她这一声急喊，让屋里颓丧的气氛，又陡然一转。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回到她身上，这一次，里面带上了几分疑虑。
炒豆儿急急地喘了口气，将方才的情形一口气说了出来。
“仙师他……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她顿了顿，学着陈玄那平淡无波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复述。
“仙师就说了一句……”
“‘你看着办’。”
话音落下，屋里，陷入了一种比方才更加诡异的寂静。
你看着办？
这是什么意思？
炒豆儿急得快哭了，她望着满屋子聪明灵秀的主子们，满眼都是求助。
“姑娘们，这话……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是让奴婢看着办呢，还是……还是嫌奴婢多事，让奴婢自己看着，别去办啊？”
她一个小丫头，实在想不明白这云山雾罩的机锋。
可这话听在探春、宝钗，乃至黛玉的耳朵里，却无异于一道惊雷。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在人情世故里浸泡大的。
她们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分量。
这不是拒绝。
这更不是敷衍。
这是抬举。
抬举这个，此刻还一脸懵懂的小丫头。
他看重的，竟不是荣宁二府的赫赫威名，也不是她们这些金尊玉贵的姑娘少爷，而是这个在他身边伺候茶水的炒豆儿。
一时间，众人心中，百味杂陈。
探春的凤眸里精光一闪，看向炒豆儿的眼神，已然多了几分郑重与审视。
宝钗则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用银签子拨弄着碟中的石榴籽，心下却已是千回百转。
这位陈仙师，行事当真是不拘一格。
“噗嗤。”
一声轻笑，打破了这满室的思量。
是探春。
她走到早已手足无措的炒豆儿面前，脸上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伸手捏了捏她发烫的脸蛋。
“我的好豆儿，这还不明白？仙师这是把天大的人情，都交到你手里了。”
她顿了顿，故意清了清嗓子，对着炒豆儿，煞有介事地敛衽一礼。
“那我们倒要问问你了，豆儿‘大管家’。”
“林妹妹这桩事，你，是准，还是不准啊？”
“三姑娘！”
炒豆儿被她这一打趣，一张脸瞬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急得直跺脚。
“您可别拿奴婢寻开心了！”
她窘迫地绞着衣角，脑子里却飞快地转着。
主子们的话，她听懂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心底涌起，冲刷着她四肢百骸。
她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褪去了慌乱，换上了一种与她身份不符的坚定。
“仙师没说不准……那、那自然就是准了的！”
她的话，掷地有声。
“那还等什么！”
宝玉一听这话，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方才的萎靡一扫而空，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择日不如撞日！林妹妹，不如咱们这就去？”
他看向黛玉，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炙热的光。
这一回，黛玉没有再开口讥讽。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这闹哄哄的一幕，看着那个涨红了脸却站得笔直的小丫头。
许久，她缓缓地，从那张花梨木椅子上，站起了身。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宝玉和探春走在最前，身后跟着神情各异的姐妹们，而炒豆儿，则被她们有意无意地，簇拥在了最中间。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假山花径，那座在宁荣二府里显得格格不入的登仙楼，遥遥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