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雁子是被手机震动惊醒的。
晨光刚爬上窗棂,她摸索着摸过枕头边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
云端推送提示跳出来时,她的指尖还沾着晨起的薄汗——新音频,三秒,标题还是那句:“她替我活过,我替她忘了。”
“又是这个。”她喉咙发紧,按下播放键。
电流杂音里先漫出风声,像冬夜穿过城墙豁口的风,带着细沙擦过耳膜的刺响。
第三秒末尾,极轻的啜泣突然钻出来,像片沾了水的薄纸,糊在她心口。
手机“啪”地掉在床单上,她蜷起腿,额头抵着膝盖——这啜泣声太熟悉了,像极了母亲最后一次化疗时,隔着病房门传出来的压抑呜咽。
系统日志在她颤抖的指尖下展开。上传时间:凌晨3:17。
她猛地抬头看向床头的电子钟。
三点十七分,正是昨夜梦境里母亲面容被雾气吞噬的时刻。
“雁子姐?”
敲门声惊得她差点撞翻床头柜的水杯。
小禾抱着笔记本电脑站在门口,镜片后的眼睛熬得发红:“我按你说的分析了声纹背景频谱。”她把电脑转向雁子,屏幕上两条波形图严丝合缝重叠,“和记忆馆工地夜风的气流频率……完全吻合。”
雁子的指尖无意识敲着桌面。
哒,哒,哒——三长两短的节奏,像极了老谭说的“断肠鼓”变调。
小禾突然抓住她手腕:“你在敲什么?”
“不知道。”雁子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泛白,“像刻在骨头里的。”
小禾的呼吸轻了:“你的身体记住了你拒绝回想的事。”
窗外传来麻雀扑棱翅膀的响。
雁子望着窗台上蹦跳的灰影,突然想起许婉如昨夜跪在城墙下的身影。
火盆里的纸灰该飘到记忆馆了吧?
她抓起外套往外走,经过档案室时,瞥见陈婆正踮着脚从“非公开捐赠箱”里抽东西。
“陈婆?”
老人手一抖,泛黄的皮面日记差点掉在地上。
她迅速把本子藏在身后,脸上的皱纹堆成笑:“帮你收拾旧物呢,这本子硬邦邦的,硌着其他档案了。”
雁子没多问。
她知道陈婆从前是西槐巷老茶馆的账房,最见不得东西乱。
可等她拐过走廊,却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哗啦”声——是纸页翻动的响。
记忆馆工地的风比社区里更烈。
雁子蹲在半人高的断墙上,用放大镜比对砖缝里的刻痕。
这些歪歪扭扭的小字她已经看了七遍,像小孩用石子划的,却和母亲日记本里的批注笔锋有三分相似。
“雁子!”
李咖啡的声音裹着风撞过来。
他跑得额角挂汗,手里攥着台掉漆的便携播放器,“听这个!”
磁带转动的“沙沙”声里,许婉如的戏腔先钻了出来:“今天,我代孟昭登台。”紧接着是《三滴血》的板胡,调子清亮里带着颤,像人咬着牙唱的。
雁子的太阳穴突突跳,眼前闪过母亲日记里夹的戏票根——1998年11月2日,易俗社,主演孟昭。
“拉板胡的是我爷爷。”李咖啡的声音发哑,“他一辈子只给角儿垫弦,那晚……他说答应过一个人,要替她把调门定准。”
雁子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未拆的脚手架上。
砖缝里的刻痕突然在眼前放大——那不是小孩的涂鸦,是“昭”字的右半边,和许婉如日记本扉页的签名一模一样。
“是替身的告别。”她听见自己说,喉咙像塞了把碎瓷片,“我妈躺在医院听广播,许阿姨披着她的戏服上台,我爸……我爸根本没拉琴。”
李咖啡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我奶奶说,那晚后台有两个孟昭。一个化了全妆,一个躺着,床头的收音机开得震天响。”
碑林的银杏叶开始落了。
雁子站在《开成石经》前,曲谱残页在掌心焐得发烫。
她闭眼前最后一秒,看见李咖啡站在廊下,正对着手机里奶奶的老照片说话。
然后黑暗涌了上来。
医院病房的消毒水味先漫开。
白色被单上,母亲的手瘦得只剩骨头,正攥着半导体收音机。
“婉如的调门高了。”她突然笑,眼泪却顺着鬓角流进枕头,“她替我试了三十七次,非说这版《三滴血》最像我。”
画面一转。
老酒馆的后台镜子蒙着灰,许婉如正往眉心点朱砂。
李奶奶举着戏服在她身后比量:“昭儿的腰没你细。”“勒紧点就行。”许婉如的声音轻快得像云,“她听见这出戏,该以为自己还在台上。”
最后是白茫茫的雾气。
母亲的手抚过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别记了……有些痛,城会替你背。”
雁子猛地睁眼。
掌心火辣辣地疼——她竟用指甲刻了个“谭”字,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你怎么……会这个?”
老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拄着枣木拐杖,盯着她的掌心,瞳孔缩成针尖。
雁子这才注意到,他腕间系着的红绳上,挂着块和记忆馆砖刻一模一样的碎玉。
“谭爷爷?”她下意识藏手,“这是……”
“断肠鼓的暗号。”老谭的手抚过她掌心的血痕,“我徒弟临去前,在我手心也刻过这个。她叫孟昭。”
夜色漫进记忆馆时,雁子站在最高处的脚手架上。
母亲的信封、半张票根、曲谱残页、许婉如的日记,全摊在她脚边的油毡布上。
风卷起一片纸灰,擦过她鼻尖——是许婉如昨夜烧的合影,竟飘到了这里。
“婉如替我去听戏,替我上台,替我送终。”她轻声念出日记里被撕掉的那页,“她说自由,可自由能替我活着吗?”
风突然大了。
残页被卷成小团,打着旋儿飞向古城墙方向。
雁子望着那团黑影,忽然听见巷口传来细弱的响动。
她转身时,只看见灰风衣的一角闪过,和一句被风揉碎的话:“昭儿的女儿,妈对不起你。”
是许婉如的声音。
回到家时,雁子的手机在玄关响了第三遍。
她没接,脱了鞋瘫在沙发上。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在茶几上投下记忆馆砖刻的影子——那个“谭”字,和她掌心里的血痕重叠成一片。
睡意涌上来时,她听见自己在梦里说:“妈,你让城背的痛,到底是什么?”
黑暗里,医院走廊的白墙开始泛光。
她看见年轻的自己攥着张化验单,上面的字模糊成一片,可母亲的声音清晰得像就在耳边:“雁子,别怕……”
次日清晨,雁子盯着镜子里青黑的眼窝,发现枕头边多了张便签。
字迹是许婉如的:“今晚八点,城墙角楼,我把剩下的讲给你听。”而手机相册里,不知何时多了段未命名视频——画面里,1998年的易俗社后台,两个穿着相同戏服的女人背靠背坐着,一个在描眉,一个在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