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刚散,风里就浮起细碎的呢喃。
雁子蹲在断碑旁,指尖还沾着湿泥。
她听见斜对着老张家的窗户一声推开,张阿婆探出半张皱巴巴的脸,枯瘦的手攥着空气:柱子啊,你寄的枣泥酥...妈收到了。她喉头滚动,像是真咬了口甜饼,眼角却沁出泪来。
操场另一头传来孩子的尖叫。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扒着生锈的篮球架,小脏手在砖缝里乱抠:妈妈说信箱藏在这儿!她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却仍在挖,明明有信的,明明有——
记忆在找宿主。大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雁子转头,见穿靛蓝围裙的裁缝师傅正往腕上套顶针,怀里抱着卷红丝线,裂口太大,得先围住,再疏导。她蹲下来,红丝线在泥地上绷直,锈线是经,我这红线是纬,织双层网。
雁子看着大缝的手指翻飞。
那线团里不知缠着多少岁月,红得发暗,却在触地瞬间泛起微光。当年给新生儿缝百家衣,总有人塞旧帕子。大缝抽线的动作像在梳理顺毛,那些帕子上的泪痕、奶渍、墨点...原来都是记忆。
锈线从雁子腕间钻出,听话地缠上红丝。
她能感觉到那些光点的轨迹在皮肤下流动,像一群归巢的鸟。
可没织半米,后颈突然泛起凉意——是阿网举着示波器凑近。等等。他推了推雾蒙蒙的眼镜,屏幕上的波形图正疯狂跳动,导流强度每增加10%,你脑电波的a波就减弱3%。
什么意思?雁子的手顿住。
阿网喉结动了动:记忆共振反噬。
你每导出别人一段记忆,就会...暂时忘掉自己的。
话音未落,雁子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她突然想不起昨夜李咖啡有没有来接她——只记得他常穿的那件藏青外套,却记不清他站在路灯下时,衣领是立着还是翻下的。
可手指却不受控地摸向口袋,摸出半张皱巴巴的便签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1998年3月14日,收件人:陈秀兰,纺织厂宿舍302。
雁子姐?小邮的声音从检修舱方向传来。
他不知何时换了身干衣服,正用铁锹撬水泥板,我...我打开了。
水泥板掀开的瞬间,腐纸的霉味涌出来。
铁箱里堆着半人高的信封,有的泡成纸砖,有的只剩碎片,邮戳却都清晰:1998年6月15日,拆迁前最后一天。
雁子蹲下去,指尖刚碰到最上面那封,锈线突然地窜进信封。
她眼前闪过画面:扎蓝头巾的女人趴在窗台上写,墨迹晕开一片,囡囡,妈去南方打工,等攒够钱就接你——
她倒抽冷气。
那些情绪像针,直接扎进太阳穴。
思念、悔恨、未说出口的爱,全顺着锈线往她身体里钻。
用你的血。大缝突然按住她手背,顶针在她指尖一压,锈线认主,得用血引。
血珠滴在信纸上,锈线瞬间活了。
它们像一群红蚁,顺着每道折痕钻进去,再拖着幽蓝的情绪光带钻出来。
雁子看着光带汇进导流网,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她站在无字碑前,碑面慢慢浮出母亲的字迹,是她最熟悉的服药记录:8:00,降压片1片;12:00,降糖药2片...每一笔都冷静得像刻在石头上,没有温度。
雁子!
她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跪在泥里,掌心锈线正缓缓勾勒出一道光痕,轮廓是焦虑的波纹,混着药味、消毒水味,还有...母亲临终前握她手时的温度。
睡会儿吧。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李咖啡蹲下,把热乎的姜茶塞进她手里。
他眼尾发青,手机屏幕亮着,里面存着段录音——是她昨夜说梦话的声音,3月14日,5mg,8点...
你又熬夜了。雁子想笑,可声音发颤。
李咖啡没接话,只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他的手指擦过她腕间的金痕,那是锈线缩回皮肤时留下的。我在吧台暗格放了个本子。他轻声说,你忘了的,我替你记着。
夜更深时,雁子听见动静。
是铁娘子。
她裹着黑棉袄,扛着把铁锤,从操场围墙翻进来时,裤脚刮破了道口子。你们骗我!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没了这些,小萌就真没了!
铁锤举到半空的刹那,一道锈线地缠住她手腕。
血珠渗进丝线,铁娘子突然僵住——她见了,1998年6月15日的下午,推土机的轰鸣里,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张画跑过来,画纸上是妈妈和她手拉手。妈——她喊,声音被金属撞击声碾碎。
铁锤落地。
铁娘子跪下去,泥水污染了她的裤管,却没人在意。
她捂着脸哭,肩膀抖得像风中的纸:妈错了...妈不让你困在那时候了...
阿网走过去,轻轻拍她后背:她会活在所有记得她的人心里。他指向导流网,此时光网已涨大一圈,光雨正淅淅沥沥落下来。
每滴光雨触到红线,就凝成块巴掌大的碑刻,上面浮着名字:陈秀兰王铁柱李小萌。
铁娘子爬过去,指尖碰到李小萌那方。
碑面突然泛起涟漪,传出脆生生的童音:妈,我今天跳皮筋赢了!
雁子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感觉有什么正从身体里抽离——今早李咖啡说留了热汤的声音没了,可1998年那封信的结尾却更清晰:妈妈不在了,但信还在,你就不是孤儿。
她跌坐在泥里,看着小邮点燃河灯。
泛黄的信笺被烧成灰烬,随风升起,像一场迟到二十年的告别。
锈线在她腕间最后亮了亮,缩回皮肤,只留道淡金的痕。
雁子!李咖啡冲过来要扶她,却被她拦住。
她指着东方——那里的天空泛着奇异的微光,像有什么正从地下涌上来,你看...
李咖啡抬头。
远处古城墙的剪影里,几处民居的窗户突然同时亮起,暖黄的光透过玻璃,在雨雾里连成串,像谁点亮了隐藏在城市里的、数不清的记忆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