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0,清晨的阳光终于冲破了东方天际线的束缚,带着金色的暖意倾泻而下,将教学楼前的操场染上一层薄薄的光晕。结束晨跑时,已经有不少早到的师生三三两两地开始往教学楼方向走去,他们的说笑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预示着一天的喧嚣即将拉开帷幕。
张甯独自一人,微微垂着头,也迈着沉静的步子走向教室。晨曦在她清瘦的身影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乌黑的长发因为刚才的运动而略显蓬松,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落在她白皙的颈侧,更衬得她五官精致而清冷。或许是后半程的散步起了作用,她脸颊上运动后的红晕已经褪去了不少,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也逐渐消散,只余下几丝微润的光泽。她一边用那条雪白的毛巾继续轻轻擦拭着额角,一边低着头,清冷的凤眸里却隐约闪烁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显然还在回味着方才在操场上与彦宸的对话。
“晨跑完,是不是要用早餐?”她当时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例行公事地确认一个行程。
彦宸理所当然地回答,带着那种少年人特有的、对既定计划的笃定:“当然了,我都买好了。”
“嗯。”张甯轻轻应了一声,步子放得更慢了些,那双清冷的眸子不经意地扫过操场上逐渐增多的人影,随即又投向不远处的教学楼,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考量”:“然后我们一起走回教室去?一起坐下用早餐?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坐讲台上用餐,大家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她的话语像一块冰凌,骤然扔进了彦宸那颗刚刚因为“成功策反”而得意忘形的心湖。彦宸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的顿悟:“对啊!这样不就等于宣布我们一起晨跑了吗?!”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恍然大悟的懊恼,仿佛自己刚刚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张甯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嘴角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宣布一起晨跑?恐怕能宣布的,不止这一件事吧?她这逆徒,智商明明高得吓人,偏偏在这些“情商”问题上迟钝得令人发指,有时候又精明得让人牙痒痒。
但随即,她就捕捉到彦宸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我又做了件了不起的事,快来夸我”的得意傻笑,正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夸奖。
张甯微一错愕,随即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小子的“傻气”都是装的!他早就想到了公开的弊端,刚才的“恍然大悟”不过是表演给她看,好让她觉得是自己“提醒”了他,从而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安排”。她心里暗暗骂他,你还真是聪明都用在这些地方了!她语气平静地问道:“那就是说,我一会儿自己先进教室?”
“对!”彦宸立刻点头,脸上的得意更甚,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我遛个弯就进去。师父,你就在你课桌里寻宝就好了。”他故意将“寻宝”两个字说得抑扬顿挫,仿佛那不是早餐,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张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当她回到熟悉的教室,周围的空座位还很多,只有少数几个同学已经早早地坐在位置上,或低头看书,或趴着补觉。她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拉开椅子坐下,然后像往常一样,平静地抬起课桌板。
当课桌板完全翻开的那一刻,一个小塑料口袋赫然出现在她的课桌洞里。口袋里,一杯鲜奶稳稳地立着,旁边并排放着两个微微散发着香气的包子,还有一只又红又大的苹果,在口袋里显得格外饱满诱人。所有的食物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带着一种被人用心呵护过的痕迹。
张甯的指尖不自觉地在塑料口袋的边缘摩挲了一下,那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地存在过。她没有立刻取出早餐,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仿佛在打量一个精巧的机关,又像在审视一件突如其来的“馈赠”。这份早餐的出现,远比她想象的要周到和隐秘,超出了她对彦宸那跳脱性格的预设。她原本以为他会大大咧咧地直接递给她,或者在教室里故作神秘地塞给她,没想到他竟然选择了这种无声无息的“惊喜”。
她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内心那股不易察觉的异样。这股异样,混合着被照顾的暖意,以及一丝因超出掌控而产生的微弱不适。最终,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塑料口袋取出,放到课桌的角落,然后从容不迫地撕开包子的包装,拿起鲜奶,开始她的早餐。她吃得很慢,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味着食物本身的味道,又像在消化着这份无声的关怀。
当张甯将最后一口鲜奶咽下,桌面上的残渣也收拾妥当,准备将塑料袋放回课桌洞时,教室的后门嘎吱”一声,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晃了进来。
彦宸。
他早上晨跑时穿的宽松运动服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水洗的陈旧牛仔裤和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衣,衬得他身材修长,更显几分清爽随意。他嘴里叼着半截油条,手里拿着一罐喝了一多半的汽水,一副刚从哪个巷子口早餐店溜达回来的模样。他的书包鼓鼓囊囊地挂在肩头,应该就是塞着换下的运动服,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错时间、错空间,还错品种!她对彦宸弯弯绕的脑回路,又有了更深刻地认识!
张甯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他那略显夸张的鼓囊书包上,清澈的似双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讶异。她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你难道是变装忍者吗?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自己收拾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彦宸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审视”,或者说,他享受着这种“被审视”的感觉。他径直走向教室最后一排,两人的座位旁,嘴里叼着油条,模糊不清地招呼:“师父早啊!”。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刚完成“任务”的得意,还有一丝清晨特有的慵懒。
走到张甯身旁,他才终于将油条从嘴里取出,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憋不住的邀功和期待:“我埋的宝藏,味道还可以吧?”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求表扬的意味。
张甯的唇角微微翘起,随即又迅速压平。她努力憋住笑意,也压低声音,学着他的声调道:“还可以,就是量太大,有点撑!”
彦宸 “哈哈”一声,发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少年人特有的爽朗笑声。他丝毫没觉得张甯是在“抱怨”,反而满脸笑容,带着一种 “吾道不孤”的欣慰和“英明决策”的得意:“没事,你坚持锻炼身体,以后胃口就打开了。你以前吃太少了!” 仿佛他已经预见到了张甯未来健步如飞、食量大增的“康庄大道”。他一边说,一边坐下,将书包“咚”地一声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似乎真的塞了不少东西。
张甯没有理会他的“宏伟展望”,只是认真地拿出那个装早餐的塑料口袋,里面赫然还躺着一个纹丝未动的大包子。她将口袋递到彦宸面前,语气平静,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事实陈述:“真的很撑!”
彦宸看着那个明显还很饱满的包子,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他脸上露出一种 “大无畏”的表情,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包子,而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拍了拍胸脯,语气豪迈:“这点儿,我课间就能把它消灭掉!”
早自习下课铃声一响,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同学们纷纷伸展着僵硬的身体,或者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彦宸像个得胜的将军,一脸满足地将张甯递过来的包子解决干净,又将空汽水罐塞回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他转头看向张甯,正要习惯性地贫上两句,却见张甯已经将一本笔记本摊开在桌上,手指轻敲着写了半页内容的纸面。
“‘石油美元’的研究进展如何?”张甯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清冷,但在嘈杂的课间,却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道清泉,瞬间洗去了彦宸脸上的得意。她抬眼看向他,目光锐利而专注,似乎在审视一份重要报告。
彦宸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认真和困惑的神色。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挠了挠头,带着一丝苦恼地说道:“昨天放学特意跑去学校附近的那个加油站看了看。”
“嗯?看到什么了?”张甯微微挑眉,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好奇。
“就很奇怪啊,”彦宸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仿佛遇到了一个难以理解的数学难题,“加油站的油价,跟平时好像没什么变化。按理说,中东打仗,那个……海湾地区的局势不是挺紧张的吗?报纸上都说了好几次了。打仗不就意味着原油供应可能出问题吗?这么大的事,对国际油价一定会有影响的啊!怎么国内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显然这个现象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张甯听着他的话,沉吟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笔记本边缘轻轻摩挲着。她的大脑快速运转,试图从自己有限的知识储备中寻找可能的解释。片刻后,她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思索的意味说道:“也许……只是我们国家的油价没有出现明显的波动吧?”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我倒是听我后爸提起过几次,他说我们国家的汽油、柴油这些,好像都是国家统一定价的,并不完全随着国际市场的价格波动。”
彦宸听了这话,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点,急切地追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国家承担了这部分国际油价变化的损失?就像一个巨大的缓冲垫一样,把国际油价的波动给吸收掉了,所以我们老百姓感觉不到?”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探究的意味,仿佛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张甯摇了摇头,秀眉微蹙,表示这只是她的一个猜测。“我也不太确定。我后爸只是偶尔和妈聊天的时候说起这些,我也只是听了个大概。”
她顿了一下,又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我们国家的石油开采量和供应量,已经能够很大程度上‘自给自足’了呢?如果自己生产的石油就足够满足国内的需求,那国际油价的变化对我们国家本身的影响就不会那么大了,至少不会立刻就反映在零售价格上。”她的语气带着一丝猜测,毕竟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国际石油市场”、“国家能源战略”这些概念都太过遥远和宏大,只能凭借着身边有限的信息进行推测。
彦宸听着张甯的分析,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在努力消化张甯提出的这两种可能性。
“自给自足……”他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抬起头,看向张甯,眼神里依然带着一丝茫然,“可是,如果真的是自给自足,那为什么还要进口石油呢?我记得以前看新闻,好像提到过我们国家每年都会从其他国家进口大量的石油啊。”
张甯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她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对于他们这些高中生来说,国家层面的经济和能源政策,就像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难以窥其全貌。他们能接触到的信息,大多来自于报纸、广播,以及成人世界偶尔的谈论,往往是碎片化和不完整的。
“我不知道。”张甯坦诚地摇了摇头,清冷的眸子里也带着一丝困惑,“也许我们自己开采的石油质量或者种类,并不能完全满足国内所有的需求?或者进口石油有其他的战略意义?”她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曾经看到或听到的一些零星信息,试图拼凑出一个可能的答案,但最终还是无奈地放弃了。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沉重的自省:“新闻报道往往只给出片段化的信息,甚至有些信息可能是经过筛选和处理的。我们并没有直接渠道去了解国际原油市场的即时价格,也无法得知国家在调控油价方面具体的策略和财政支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身边最直观的现象去观察,但这无疑是盲人摸象。”
“所以,这就是我们目前面临的困境,”张甯看向彦宸,那双凤眼此刻充满了求知欲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我们就像两个被蒙上眼睛的人,努力想通过触摸大象的一小部分,来推断出它的全貌。”
彦宸脸上的兴奋也渐渐冷却下来,他挠了挠头,眼神中流露出同样的迷茫。他一直以来都是解决问题的能手,但在这种信息闭塞的时代背景下,他发现自己也束手无策。
他有点无奈地说:“好吧,现在旧问题没有解决,又多了两个新问题,“国家石油开采量和供应量的均衡”、“石油进口战略储备”?”
张甯补充道:“还有这次海湾战争引起的国际石油价格波动,国家最终用什么方式来化解和消除影响的?”她用手指敲了敲笔记本已经写满的一页,那上面罗列的单词和短句,除了“石油美元”、“布雷顿森林体系”、“伊拉克对科威特的领土主张”,还有一些新加上去的“《基辛格-沙特协议》”、“石油期货”、“鲁迈拉油田”。
两人对着笔记本沉吟一下,教室里嘈杂的声音此刻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们的思维完全沉浸在那些复杂而抽象的概念之中。张甯的秀眉微蹙,眼中闪烁着求索的光芒,她咬了咬嘴唇,那动作带着一丝不自觉的思考,半晌,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语气中带着一丝出乎意料的雀跃:“还是挺有意思的。”
彦宸闻言,原本那份因信息匮乏而产生的挫败感瞬间被驱散大半。他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理解和赞同。他知道,张甯口中的“有意思”,绝非寻常的兴趣,而是指这项研究本身所蕴含的复杂性、未知性,以及它所带来的智力挑战。这正是他们共同的“燃点”。
“对!”彦宸重重地一点头,声音也随之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振奋,“太有意思了!这比那些枯燥的数学题有意思多了!那些题都有标准答案,一眼就能看到底,没劲!”他随手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迅速划了几个圈,将张甯刚才提及的几个新问题圈了出来,“你看,我们现在就像是侦探,在有限的线索里,试图拼凑出整个案件的真相。这种感觉……”他顿了顿,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某个宏大图景,“这种感觉才刺激,才过瘾!”
张甯没有反驳他把学习比作“侦探破案”的说法,事实上,她心里也隐隐有这种感受。这些宏大而陌生的概念,如同一张张支离破碎的拼图,等待他们去辨认、去连接。
“但是,”张甯的语气重新归于平静,带着她一贯的理性与清醒,“‘盲人摸象’的前提是,至少我们摸到的是大象的一部分。而现在,我们甚至不确定自己摸到的是不是真正的‘大象’,也无法得知我们身处何处,更遑论从哪里获取更多的‘线索’。”她指了指笔记本上那些陌生的专有名词,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我们现在,连最基本的名词解释都做不到。”
张甯的目光从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抬起,看向彦宸,眼神中带着一丝深重的担忧。
“彦宸,你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果我们只能凭着这些零星的、碎片化的信息,东拼西凑、捕风捉影地去推测,那我们最终得出的‘真相’,会不会只是一个巨大的偏差?我们现在所收集和整理的一切,到头来,真的会是正确的吗?和真实的情况,到底会偏差多远?”
她的问题像一记重锤,敲在了彦宸的胸口。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平日里那些信手拈来的插科打诨和巧言令色,此刻竟全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张甯的担忧是如此真实,如此尖锐,直指他们这场“侦探游戏”最核心的脆弱点。在那个信息不发达的年代,他们确实犹如“盲人摸象”,甚至连“象”的轮廓都模糊不清。
彦宸的笑容彻底凝固在脸上,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无力。他看着张甯那双清澈却盛满了困惑的凤眼,最终,只能无言以对。教室里嘈杂的声音再度涌入耳中,将他们短暂的“秘密世界”冲散,只留下两人共同的沉默,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对未知真相的强烈渴望,与对获取信息艰难的深刻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