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指尖在袖中攥紧银针,雪粒子打在额角的凉意顺着后颈窜进脊椎。
她望着面前“陆九”眉峰上的霜花,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方才与假陆九扭打时咬破的唇。
祖父笔记里的批注在脑海里翻涌:“影子人可夺形,不可夺气。”所谓“气”,是活人经脉里流动的气血,是习武之人运功时自然的呼吸起伏,是再精妙的易容术也模仿不来的生命痕迹。
“你刚才说要提前行动。”她的声音稳得像是浸在冰里,目光却黏在“陆九”锁骨下方——那里随着呼吸起伏的频率,比真正的陆九快了半拍。
“那你说说,祖父设在艮卦眼的封印,最怕什么?”
“陆九”的睫毛颤了颤。
白桃注意到他瞳孔收缩的速度慢了一瞬,像是在调取记忆库。
真正的陆九若被问到这个问题,会先想起三年前雪夜,祖父举着卦镜在他手背画封印纹路时说的话,语气里该带着点怀念的钝感。
可眼前人开口时,声线太利落,像裁纸刀划过宣纸:“怕的是逆气入脉,扰乱封印根基。”
答案分毫不差,白桃却在耳后冒出冷汗。
她不动声色地将银针尾端的红绳缠紧指节,另一只手悄悄掐进掌心的劳宫穴——这是中医里调节心神的要穴,刺痛感顺着心包经窜上来,让她的五感突然敏锐得近乎尖锐。
她闻到“陆九”身上的雪水味里混着淡淡松节油气息,那是易容膏常用的溶剂;而真正的陆九,身上该有熏过艾草的棉布味,还有他总在擦拭易容刀时沾的檀木油香。
“你说得对。”白桃垂眸笑了笑,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那我们先撤到安全地带。”她向前半步,装出要挽他胳膊的样子,指尖却在触到他手腕的瞬间,将银针精准刺进列缺穴。
“陆九”的瞳孔骤缩。
白桃盯着他的手腕——列缺穴是手太阴肺经的络穴,真正的陆九若被刺中,会因经脉受激而手腕微颤,甚至呼吸间会泄出半声闷哼。
可眼前人只是僵了僵,连肌肉都没跳一下。
“白桃小心!”
真正的陆九从暗道口跃出时带起一阵风,雪粒子劈头盖脸砸进来。
他外袍前襟的血渍还在渗,却在落地的瞬间将白桃和缩在她身后的小梅拽到身后。
白桃被他带着踉跄两步,后心抵上冰凉的石壁,这才看清他眼尾那颗淡褐色的痣——在雪光里泛着暖调,和三年前她替他包扎刀伤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影子人”的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裂。
他原本清俊的面容像被揉皱的纸,皮肤下翻涌出青灰色的纹路,喉间发出类似金属摩擦的尖啸,朝着真陆九扑过去。
两人交击的拳风撞得墓室石壁簌簌落灰,陆九的右拳擦着“影子人”脖颈划过,白桃看见他虎口的旧疤——那是去年为了替她挡子弹,被弹片划开的,缝合时她数过,整整七针。
“小梅,捂好耳朵!”白桃拽着小姑娘退到墓室角落,从怀里摸出龟甲卦镜。
镜面映出的景象让她心跳漏了一拍:真陆九的影子里浮着淡金色的艮卦纹,像被月光照亮的刻痕;而“影子人”的影子却像被墨汁浸透的纸,混沌一片。
她反手将银针扎进墓壁的巽位——那是祖父笔记里提到的“卦眼联动机关”。
石墙落下的轰鸣震得头顶石屑纷飞,“影子人”的尖啸被隔绝在墙后,逐渐模糊成闷响。
“走!”陆九抹了把嘴角的血,抓起白桃的手腕就往暗道口跑。
小梅被白桃牵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跟着,发梢沾了雪,像顶着团会动的棉絮。
三人冲进地道时,冷风卷着枪声灌进来。
陆九背贴着潮湿的石壁,压低声音:“他们在入口埋了炸药,刚才引开的是饵。”他的拇指蹭过白桃腕间被银针硌出的红印,“你怎么发现的?”
“呼吸。”白桃摸出那枚沾了“影子人”血的银针,血珠在针尖凝成暗红的晶,“影子人学不会活人喘气的节奏。”她望着地道深处的黑暗,喉间突然发紧,“刚才他说的‘逆命符’...祖父笔记里写过,需要七窍流血的活祭。他们要在艮卦眼用活人血破镇。”
陆九的指节捏得发白。
远处传来脚步声,混着日语的吆喝,越来越近。
他扯下外袍裹住小梅,外袍下露出的枪柄在阴影里泛着冷光:“我去引开他们,你带小梅先走。记住,到了艮卦眼,无论看到什么——”
“都要守住卦心。”白桃替他说完,指尖抚过卦镜边缘的八卦纹。
祖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突然清晰起来:“桃儿,八卦镇的根不在石头里,在守镇人的血里。”
枪声在头顶炸响。
陆九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冲进黑暗。
白桃牵着小梅往地道深处跑,雪粒子还在往领口钻,可她掌心的银针烫得惊人。
那枚沾着“影子人”血的针尾红绳上,不知何时渗进了几星暗红——不是血,是朱砂,和“影子人”怀里青铜密令上的字迹一个颜色。
“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个‘我们’?”白桃望着地道尽头透进来的天光,把银针收进贴胸的口袋。
那里还放着祖父的半块玉牌,体温透过布料传来,像他还在轻轻拍她的背。
小梅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桃姐姐,刚才那个坏叔叔...是不是和我娘说的‘影子’一样?”
白桃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小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可眼底浮着层她熟悉的阴影——和当年她在停尸房看到母亲尸体时,镜子里的自己一样。
“小梅,等打完这场仗。”她摸出块桂花糖塞进小姑娘手里,“我带你去看秦淮河的灯船,看桃花开得像云一样。”
远处传来陆九的枪响,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白桃抱起小梅跑起来,鞋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卦镜在怀里撞着心口,艮卦纹硌得生疼,却让她想起真正的陆九刚才说的话:“他们已经摸到我们的脉了。”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味,混着血腥气。
白桃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银针,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停尸房解剖的日本军官——他后颈也有这样的青灰色纹路。
原来“天机会”的影子人计划,从来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地道尽头的天光越来越亮,白桃望着那片青白的亮,突然笑了。
她想起祖父教她认卦象时说的:“八卦有八面,可人心只有一面。”
就算影子能模仿千万次,真正的光,永远在人心最烫的地方。